我和刘老汉是在酒桌上相识的。那天，他儿子公司开业，请了两桌酒席，客人大都是亲戚，唯我例外。我是作为房东被邀请过去的。他儿子租了我家五间平房，三间用来做车间，两间给刘老汉夫妻俩住，房子后面的院子，也被他儿子利用起来，砌上围墙，上面盖层铁皮瓦，说是当仓库用。
　　 刘老汉夫妻俩是当天午饭前搬进平房的。他儿子开了一辆小货车，装着刘老汉全部家当，停在平房前面，然后，找来三个小工，不到半小时就搬完了。收拾好房间，他儿子急冲冲跑来喊我，我正准备吃饭，他一把拽住我的手，硬是把我从饭桌前拉出来，边拉边嚷着，不是说好了嘛，中午请你吃饭，帮我捧捧场。我站在那里有些犹豫，觉得两手空空白吃人家的很难为情，再说房租上又没给人家便宜。推卸再三，他儿子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气喘吁吁地说，见外了不是，今后我们是邻居呢！
　　 盛情难却，我厚着脸面去了，被安排在刘老汉夫妻俩一桌。初次见面，刘老汉又是递烟，又是斟酒，一下子驱散了我的尴尬。刘老汉中等个头，背有点勾，看上去七十岁左右，很健谈。他告诉我，家在大山沟里，自己是退休老师，两个儿子都做生意，呵呵，没一个子承父业的。说罢，指着他儿子说，这是小儿子。大儿子在省城安了家。这回，小儿子死活要我搬进城里住，说我们年纪大了，在他身边有个照顾。刘老汉边说边和我举杯畅饮，满脸都是笑纹，说他酒量不大，但是每天中、晚两餐都爱喝一杯，雷打不动。
　　 酒席散后，刘老汉夫妻俩走在我前面。过马路时，远远看见他伸手去牵老伴，老伴忸怩几下，闪到了一边。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感觉刘老汉很沮丧，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可是没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大声招呼老伴，注意路上车辆。
　　 刘老汉的小儿子开的公司不大，总共六个员工，全为女性，都是四十出头年纪。干活很简单，就是加工棉签。棉签由医用脱脂棉和精制竹杆加工而成，按照规定数量装入小塑料袋里，然后再将装好的袋子，按规定数量装入纸箱，打包封好，贴上标签，搬运进仓库，整个流程结束。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公司里有六个女人登场，这戏唱得煞是热闹。个个手在不停地干，嘴在不停地说，时而笑得前仰后合，像是被人挠了胳窝似的，笑声几乎把屋顶掀翻。好在这里属城郊，四周大都住着村民，习惯了群居热闹的生活，没有城里人那样娇贵和挑剔，所以不存在有人举报噪音干扰。
　　 刘老太足不出户，每天在公司转悠，俨然像个监工，别人笑时，她也跟着笑，别人说话时，她竖着耳朵听。她小儿子不常来公司，只是到了拉货时才过来，清点货物，然后组织装车运走。
　　 整天在女人窝里过日子，刘老汉显得很孤独，经常一人躲在房间看电视。那些女人有时说话很下流，很放荡，全然不管他在场，说得他老脸泛红，女人们像没事似的，笑个不停。每当这时，他如躲避瘟神般离开，毕竟他的身上还透着一股书卷气。除了看电视，刘老汉忙些烧锅煮吃的活儿。按理说，刘老太也没事干，即使是监工，没必要像盯犯人似的看着人家干活，因为都是计件工。她足够腾出手来干家务。可是刘老汉不要老伴插手，老伴也不理会这些活儿。他总是默默地干，干得十分卖力。饭菜烧好端上桌后，才喊老伴吃饭。自个斟酒自饮，喝得滋滋有味。
　　 于是，女人们又找到了话题，都夸刘老太好福气，有个心疼自己的老伴。说着便联想到自家男人，无论自己干活有多累，回去还要伺候老小，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没料，刘老太却不买账，板着脸说，你们说刘本富好？好个屁！刘本富是刘老汉大名。大家被刘老太一瓢冷水泼来，全蒙了。
　　 刘老太自己不愿出门，把刘老汉也看得很严。如同猫与老鼠，猫不离开，老鼠始终躲在洞里。公司对面有个麻将室，刘老汉听着麻将声，总爱隔着窗户偷偷朝那边看。我觉得好奇，不知外面有什么，跟着去瞅瞅，一看就明白了。刘老汉告诉我，在家时，没什么爱好，就爱打打小麻将。我说想去就去玩玩呗。刘老汉叫我找个理由喊他去，满脸的天真。我笑了，说他得了妻管严。于是问，要是被你老伴逮住了怎么办？刘老汉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个你尽管放心。
　　 编了几次谎话，骗过刘老太，我带刘老汉打过几次麻将。随后，就不愿再行骗了。不为别的，刘老汉牌技太差。每次去输得很惨，回来像落了魂似的。其实，输赢不过百元，刘老汉很心疼，说是能买好多下酒菜吃呢。可是一觉醒来，他又兴趣十足地来找我，一副不甘失败的样子。我又好笑又好气，心里暗骂，一个拧不死的老鳖。
　　 很快，刘老汉打麻将的事，公司里女人们都知道了，唯有他老伴蒙在鼓里。那些女人们是不会告诉他老伴的，叫他放心。刘老汉因此胆子更大了。没有我撒谎喊他去打麻将，他自己常常编些谎言去。有一天，吃罢午饭，他告诉老伴去理发，直到夕阳西下，公司的女人们准备下班的时候，才见他步履艰难地回来。一看刘老汉脸色，女人们乐了，调侃道，刘大伯，你那头发很难理啊！八成理个光头回来了吧？刘老汉吓得暗暗地直摆手。然后大声说，理发店排队厉害，等了半天，头发也没理成。
　　 我很纳闷，刘老汉的老伴有那么好骗的？一打听，吃了一惊，原来刘老太脑子有病。
　　 刘老太是个孤儿，从小在刘老汉家长大。那时的她聪明伶俐，吃苦肯干，深得刘老汉父母喜爱，有心将其作为媳妇。可是读了几年书的刘老汉，压根儿没看上她。每当父母提及婚事，他都借故溜走。气得他父亲吹胡子瞪眼的。正在这当儿，刘老汉应征入伍了。离家那天晚上，刘老汉父母不由分说，硬是将刘老太推进了儿子房间，结果生米煮成了熟饭。就那么一夜情，刘老太怀了孕，随后产下一个大胖小子。这在三代单传的刘老汉家里，真是天大喜事。据说摆了十几桌酒席，全村老少无人不到，把个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刘老汉当了六年兵。退伍回家时，大儿子已经六岁，小儿子已经两岁。六年里，刘老汉仅探过一次家，长时间都靠书信来往。按理说，久别团聚，夫妻双方应当倍感珍惜。那么，什么原因造成刘老太脑子得病呢？她怎么那样诋毁老公呢？刘老汉又为什么那么惧怕老伴呢？一连串问题，我不得而知。
　　 因此，我推断刘老太的脑子病根，与那桩离奇的包办婚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我的推断。那天，附近有家公司开业，请来了戏班子，听说是县黄梅戏剧团的，刘老汉顿时来了精神，于是鼓动老伴一起去看热闹，说你不是最爱看电视上唱黄梅戏吗？现在真的演员来了，说不准演《女驸马》和《天仙配》呢！刘老太经他一说，也高兴起来，欣然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乐颠颠地走了一段路。路旁有人打手机，正在大声大气地邀人来看戏。刘老汉听罢，脑子一闪——坏了！由于走得匆忙，忘了告诉小儿子去向，小儿子若到公司不见他们，会发脾气骂他的。他急忙掏手机，可是口袋翻遍了，也没见个手机。刘老汉心中咯噔一下——又坏了！他停住脚，脑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手机落在厨房桌子上。那里人来人往，若是被人顺手牵羊，岂不亏大了。刘老汉沁出一身冷汗。他老伴一听，也急得不行，骂骂咧咧起来。怎么办？戏要看，手机也要找回来。刘老汉慌忙将老伴领到路边树下，叮嘱她站着别动，他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撒腿往家跑。
　　 但是，刘老汉万万没想到，刘老太根本没听他的话。他前脚刚走，刘老太便离开那棵树，径直朝前走，在一道岔口，走错了方向，刘老太迷路了，可她仍然固执地往前走。
　　 固执，是刘老太的本性，尤其在脑子得病后，愈发厉害。对于刘老汉的话，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好像都是害她似的。这些，是刘老汉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当时急着回来拿手机，没有细想许多。
　　 刘老汉说老伴性格固执，这话我信。那天，他和老伴回乡下老家看看，临走前，刘老汉拿着晕车贴，老眼昏花地看了半天，也没找着撕口处，正巧我路过，喊我帮忙，说是老伴晕车。撕下晕车贴，刘老汉仔细地将其贴在老伴耳根处，那般温存，让我感动。于是我说，刘奶，刘伯对您多好啊！
　　 岂料，刘老太鼻子哼了两下，没好气地说，谁稀罕呀！谁稀罕呀！
　　 如同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我感觉不可思议，暗骂，真是个死孬子。我很窝火，便激将了一句，既然这样，那……刘伯您别给刘奶贴了，看她晕车怎么办。
　　 不贴就不贴呗，不贴就不贴呗。刘老太气呼呼地说完，伸手欲撕下晕车贴。吓得刘老汉赶紧制止，转脸朝我眨眨眼，示意我别再招惹刘老太。
　　 话题回到刘老汉拿着手机大汗淋漓地赶回来时，定神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眼前一片空白——老伴不见了。路边那棵树，依然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它是不会告诉刘老太的去向。
　　 刘老汉慌作一团，急忙四处寻找，大声呼喊，把嗓子都喊哑了，怎也不见老伴踪影。他呆站那里，感觉天塌了，地陷了，浑身抖个不停。束手无策中，赶紧掉头回公司搬救兵。
　　 这时，女人们正在谈笑风生，冷不丁的刘老汉闯进来，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架势吓人，霎时笑声凝固了。可是，听完刘老汉述说，屋里又炸开了锅。这还得了！女人们惊呼着，全都丢下了手中活。有人连忙打电话告诉刘老汉的小儿子，有人建议大家立即分头找。事不宜迟，公司里倾巢出动。
　　 刘老太是在一片荒坡上，被人找到的。见到公司里那女人，像是见到久别亲人，眼泪簌簌，乖巧地上了电瓶车，任凭那女人一路数落。
　　 两人到公司时，刘老汉父子和员工们都在门前焦急守望。刘老太下了车，刚到儿子跟前，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徒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冲着小儿子说，不能怪我，都是刘本富故意害我的。
　　 大家顿时目瞪口呆。可他小儿子却深信不疑，抱着母亲安慰了好一会，嘴里不停地说，妈妈别吓着，妈妈别吓着。如哄小孩一般。继而，转过身来，脸红脖子粗地骂父亲，把刘老汉骂得灰头土脸的，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这事对我震撼很大。刘老汉无辜受骂，大家心知肚明。但从他的小儿子对待父母截然不同的态度上看，刘老汉像是做了亏心事，他儿子借机泄愤似的。
　　 这就奇怪了，刘老汉的小儿子长得五大三粗的，精明能干，怎么听从一个脑子有病的母亲胡说八道呢？难道刘老太的脑子病根，果真归责于刘老汉？若是如此，联想他们之间的包办婚姻，我又推断出两种原因，一种是刘老太长期受到刘老汉的情感冷漠；另一种是刘老汉有过不正当男女关系，对刘老太的精神打击太大。记得刘老汉说过，固执，是刘老太的本性。这种性格，通常会出现自满自信、思想刻板、敏感多疑、嫉妒苛刻、情绪冲动异常等症状。试想，像刘老太这样性格的人，怎会容忍刘老汉的冷漠或出轨呢？当然，这两种原因，只是我的推断，谁也不愿找刘老汉一家人刨根问底儿。
　　 打从得知刘老太脑子有病的事，我对她的举动留心进行了观察，感觉她与一般精神病患者的表现大相径庭。在处理某些事情上，甚至比正常人脑筋转得快。比如，装棉签的纸箱不多了，女人们埋怨她小儿子办事不力，说如果纸箱用完，老板还不送来，就停工不干了。她一听这话，赶紧跑到屋里，拿出水果分给女人们吃。这种变相笼络人心的做法，让我佩服。再比如，如果发现有人进了后面仓库，她一准尾随其后，寸步不离。弄得人家哭笑不得，说，老奶奶，请放心，我不会偷东西的。
　　 当然，她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有天，她大喊大叫地说，钱不见了。问她钱放在哪里？她说放在箱子里，两百块呢，转眼就不见了。说罢，一口咬定刘老汉偷去打麻将了。刘老汉脸涨通红，有口难辩，坐在那里赌咒发誓。后来，刘老太又拿起手机，硬是把小儿子唤了过来。在她心目中，唯有儿子值得信赖。
　　 这次，刘老汉小儿子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去审问父亲，而是仔细地在房间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叠被底下找到了钱。我想，这回刘老太该无话可说了。可是刘老太话锋一转，做出惊人判断，说，这钱肯定是刘本富藏在那里。
　　 大家哄笑。刘老汉没有笑，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看着刘老汉可怜兮兮的样儿，我心情很复杂。在这个家庭里，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我妻子说刘老汉自作自受，报应。我白了她一眼，说，在事情没搞清楚前，无端地诅咒老人，也要遭报应的。没料，妻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话很偏激，把我也牵扯了进去。
　　 我不想和妻子理论，这是她的口头禅。女人害怕男人背叛自己是天性，男人何尝不是这样。于是我笑着附和道，对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你这话后面要加个括号，本家男人除外。妻子脸色多云转晴，咯咯笑了起来，说，你嘛，总体评价还可以。
　　 我有时看着刘老汉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一副痛苦状，设身处地去想，刘老汉有退休工资，不愁生活保障。与其这样痛苦，倒不如进养老院快活。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经不住折腾。
　　 有天清晨，我推开家门一看，吓了一跳，刘老汉坐在公司门前，耷拉着脑袋，不停地抽烟。周边烟蒂扔了一地。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