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康原名张玄康。
　　 张玄康生下来时，初为人父的人喜悦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古脑儿把功夫下在起名字上。其时，枕边正有一本《康熙大帝》，志大才疏的父亲就截取了皇帝的小名和年号各一，凑成“玄康”二字为儿子冠名，意在望子成龙。不料，如此大好的名字总让人叫着疑窦丛生：玄康，玄康，连健康也玄……哎呀呀，你们怎么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改改改，赶紧改！而此子恰在母腹之中就出过一次车祸，和儿子一同滚过鬼门的母亲一听，立即直了舌头：改改改改改改改。做父亲的也不敢反对，毕竟成龙成凤还在其次。于是趁小儿升二年级的时候，其母将玄康改为逸扬，取“其表飘逸，其神飞扬”之意，健康有了，风度也有了。
　　 有了一个神采飘逸的名字，黄毛小儿还是那副细眉淡眼的凡凡皮囊，倒是不违母意，一笔一划地将新名字歪到作业本上。
　　 “逸”是个生字，自已的大名当然得弄弄清楚。
　　 妈妈，逸是什么意思？
　　 飘逸！妈妈答。
　　 飘逸是什么意思？小儿究根问底。
　　 闲适？洒脱？仙风道骨，自然而然的风采……哎呀，跟二年级的小学生怎么解释呀？
　　 自已查去。其母扔了本字典给他，那知黄毛小儿竟查出一个词：逃逸，“兔”字加“辶”，兔子逃跑，哈——这回他懂了。小儿弄明白一个生字，十分得意。人逢逗他，一律作解为：兔子逃跑！妈妈苦笑，这哪里是做母亲的初衷呀！
　　 不管是张玄康，还是张逸扬，都远没有其乳名毛毛康声名远播。其家从胶州到胶南到青岛，辗转了大半个胶州湾，谁叫着谁觉好玩儿。好玩是好玩，可，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哪里是我们起的！父母脸红，也觉得这名字有点不伦不类。
　　 毛毛康天生肤白、毛黄，又因爱吃而特肥，肉嘟嘟坐在婴儿车里，像座小佛。小孩子的美不比大人，大人讲究个骨格轮廓，小孩子只要肥白就可爱。只是毛毛康白嫩得太过了，推他走在大街上，得到的全是这样的夸奖：唉哟，你女儿真白！
　　 好嘛，人家是一白遮十丑，毛毛康一白，把姓别都遮了！
　　 搬进水厂大院的时候正是夏季，身上只挂一件红肚兜的毛毛康立即成了大院里的焦点。院里七八个孩子忽然得了一个宝贝玩具，喜不自禁，进进出出粘着玩。这宝贝又天生是个玩家，兴奋起来，呜哇咿呀、耦臂乱摇，较真的玩具生动有趣多了。但他最大的好处是泼皮，小磕不哭，小碰不叫，大磕大碰，也是猛嚎半声，立马刹车，从不缠绵。这一点最得孩子们的欢心。你想啊，小孩闯了祸，心惶惶然，你再嚎个不住，引来大人，一阵骂或一顿打，还玩个什么劲？和毛毛康玩却无此忧。
　　 玩具就玩具呗，偏偏又给起了一大串奇里古怪的名字：毛毛虫、毛毛熊、毛毛狗，毛毛猫……都是些毛乎乎的动物，怪难受的。做母亲的跟在后边更正：小朋友，俺叫康康，康康。可孩子们说好多人都叫这名字，没意思。仍是毛毛这、毛毛那的乱叫一气。后来，有个懂中庸的孩子照顾母亲的情绪，说阿姨，叫毛毛康吧，这样好玩，里面又有你们起的名字。
　　 毛毛康？嗯，倒是挺有意思的！母亲应允了。
　　 毛毛康一路叫下去了，随着小家的频频挪动，由此及彼，知道毛毛康的人越来越多。虽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可叫着的人喜欢，被叫的人也愿意。不就是一个符号吗，演艺界的名人和不名的人还专起拣一些古里古怪的字以发扬广告大呢！
　　 毛毛康缔结于母腹之初，其母并不喜欢。一个天马行空的自由身，忽有异物驻扎，且日益扩张膨胀，把一副凸凹有致的女儿身弄得如大肚蝈蝈，岂是畅心顺意之事？因此，常存根除之心。无奈家人不许，医生也警告：高龄产妇，流产无益。没办法，只好曲意相容。然心中不快，日常行为也就不肯以腹中物为念。想吃甜吃甜，想啖酸啖酸。轻病吃药重病打针，毫无禁忌。偶尔心有不忍，但遂即又释然：生死有命，缘份有定，如若受不住考验，也是你我无缘，算不得我扼杀无辜。
　　 可是，此物若非犟种必是将才，你有千变之法，我有一定之规。你折腾你的我安住我的，一副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即使于母腹八个月时遭遇车祸，也是一副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架势。担架抬进医院，谁人见了这大腹便便、血染孕衣之人，都说完了完了。医生挑开血衣，查来查去，却直说奇了奇了奇了，遍体鳞伤，脸和肚两块面积最大、最平坦、也最易受伤的地方却毫发未损，这孩子当真是母亲的福星！
　　 其母闻言，当即痴了：大腹便便，却未受半点损伤，玻璃飞溅，独独没有飞开女人视同生命的容颜。母子共闯鬼门关，是冥冥神护？还是母子互佑？人海茫茫，生死与共者几？生死关头，不离不弃者几？一向流血不流泪的女人立即泪水滂沱。
　　 产床上挣扎十二小时，娩出一丑似驴子的男婴，其父看了一眼，立即避去：咦，怎么这样丑？而新生母亲却于血泊中逐一清点新生儿的眼耳鼻嘴手指脚指，当确认一件不少时，才放心昏迷……
　　 丑归丑，毛毛康却甚是乖觉。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终日不哭不闹不闻一声，月余即蜕去那层红皱驴皮，蚕宝宝一样圆滚肥美起来。其父母都是自在惯了的人，最怕琐碎罗嗦，得此省心佳儿，自是喜出望外。该吃该喝该逛街该睡懒觉该会亲访友该看夜场电影，生活节奏一如既往。看着邻家那个夜哭郎，昼伏夜哭，折磨得父母精疲力竭，自已也骨瘦如柴，不免得色溢然。
　　 不哭不闹当然好，可也不能整日整月不吭声吧？夫妻俩不得不常常联想那次车祸：聋？哑？痴？呆？惶惶不可终日，却始终不敢说破那几个字。
　　 现在看来，毛毛康根本是在耍懒。
　　 先是于母腹中久唤不应，眼见胎盘老化，几度药物催生才不得不出来相见。出了母腹，新生儿哪个不是“哇哇”大哭宣告自已的诞生。唯毛毛康一声不吭，非等医生对其足底猛击三掌，才应差似地呵了两声。
　　 婴儿成长，都是三翻六坐八爬叉，一岁长牙脚嘎扎。可毛毛康无视这些程序，翻时不翻，坐时不坐，爬时不爬，躺在床上饱食终日。甚至把正常人的吃喝拉撒的“拉”也要省了，害得其母不得不三天两头给他用纸捻子蘸香油捅屁股。养儿期的女人哪个不是披头散发、埋在尿布堆里过日子，而毛毛康，因为懒，却让母亲清新如诗！
　　 同龄儿都满地跑了，毛毛康还安坐在婴儿车里逍遥，母亲忧心如焚。一次，将其戳于地上，毅然走开。自在中遇此变故，毛毛康立即傻眼，钉在原地，平伸耦臂，咧嘴作求救状。母亲不睬，装着离去。此子大怖，向前猛跑，扑地，膝破血出。从此，毛毛康时刻警惕，母亲稍有妄动，便学习壁虎，紧紧吸住母体，任你怎么撕扯，就是不下地。
　　 可也奇怪，毛毛康没经蹒跚学步，一旦开走即健步如飞；没有咦呀学语，开口就口齿清晰。那一次在海滩，别的孩子都见海如鱼见水，唯毛毛康无动于衷，埋头岸边堆沙子。父母恨其胆小无用，突然抬起扔入水中。末日将临，惊恐万状之下，毛毛康一声惊呼：救——命！
　　 父母始而不信，少时抚掌大笑，盛赞小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会跑会跳会说话了，毛毛康又患了“神经性中耳炎”，愿听之话总能听到，不愿听你喊哑了嗓子也闻若未闻。时日一久，父母得一妙法，但其“患病”之时，突然大喊一声：冰糕！聋哑世界的毛毛康立即耳聪目明奔冰糕而来。
　　 此法屡试不爽。
　　 马年出生的毛毛康，自然也有马的秉性。时而奔放，时而木讷；时而温驯，时而暴躁。聪明时可与你神侃五洲四海纵谈天下大事；糊涂时任怎么也弄不懂爸爸的生日是二月妈妈的生日是八月，何以爸爸大妈妈小？慷慨时他的“飞机坦克”你可开回自已家，吝啬时一纸卡通也会与你大打出手；爱你时，你的臭脚丫子也可抱吻；恨你时，也是抱吻……那吻痕可就深至见红了……
　　 总之，毛毛康的行为词典里没有中国人立身的传统宝贝：中庸。为他担心吗？那倒未必。烦恼吗？当然当然，烦死了，烦透了！
　　 见过足球网在网兜里踢的吗？
　　 ——那是你家毛毛康懂得珍惜。
　　 见过用桌布洗脸巾擦拭球鞋鞋底的吗？
　　 ——那是你家毛毛康讲卫生。
　　 见过闹钟不闹了吹风机不吹了录音机不响了鸭绒被鸭绒满天飞布娃娃肚子露出一堆杂碎录音带变成一窝窝海带丝吗？
　　 ——那是……
　　 后来，其母又发现毛毛康一双酒窝小手常去叩问冰箱彩电录像机，书上说那是求知欲——聪明孩子的标志。做母亲的不想压制孩子的求知欲，但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毛毛康，你又想干什么？
　　 我想看看……
　　 看看，看看，家里还有你不看的东西吗？再下去是不是要把妈妈也拆了看看？
　　 做这样孩子的妈妈能不烦吗？
　　 想放弃吗？有时真想！
　　 毛毛康，你看！我刚给你收拾好的书橱你又掀了个乱七八糟！毛毛康，喝空了的娃哈哈、吃完了的冰糕棒随手放到垃圾筐里，妈妈都说了八百遍了！
　　 毛毛康，怎么又撒了一地饼干渣子？妈妈趴在地上擦了半天的地板你没看见？
　　 毛毛康，你上课说小话的毛病老不改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说话人家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毛毛康，到你床上睡去，怎么越大了越赖皮？
　　 毛毛康，离开电视机，做作业去！
　　 毛毛康，毛毛康，妈妈不想做你妈妈了，咱换换，你做妈妈，我做你……
　　 可是，你能放弃吗？
　　 自然——不能！
　　 那你继续烦吧！
　　 十多年过去了，毛毛康的鞋码一双双变大，如今已是英俊少年张逸扬了。奶奶来家小住，目睹孙儿抹桌擦地倒垃圾，还有“三好学生”奖状挂墙上，喜得闭不拢嘴：毛毛康儿真长大了！
　　 果真长大了吗？
　　 父亲说，毛毛康，奶奶来了，今晚跟奶奶做伴睡！
　　 不，你去，你去跟奶奶做伴！
　　 我这么大了，怎能跟奶奶一床睡？
　　 怎么不能，你找你妈妈，我找我妈妈，有什么不对？！
　　 ……？！
　　 你说，这算什么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