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藏书的嗜好，特别喜欢收藏签有作者名字的图书。特别特别喜欢签名赠书的是朋友。
　　 经过主动“申请”，日前收到寞儿寄来的长篇小说《水月亮》，捧在手里，满心喜欢——喜欢书衣那淡淡的水蓝，喜欢书中那淡淡的墨香。
　　 尽管与寞儿从未谋面，但是对于扉页上作者的“玉照”并不陌生。那年北京笔会，寞儿未能如约前往，是在网上发来贺信，并且委婉地请求组织者把她的照片从笔会的网页上撤掉——那张照片边是眼前这个恬静淡雅的寞儿：内敛而不愿张扬。
　　 北京笔会我们去了西山的大觉寺，之后每个人都交了一篇“命题作文”。如今看来，寞儿未去的确是个遗憾，与那大觉寺她显然会走的更近些更深些——因为她有一颗冷静的禅心，因为她是一个清醒的觉者，这也是读罢《水月亮》给我心中最鲜明的印象和最深刻的感受。
　　 然而，坦率地说，迄今为止，我还是没有完全读懂寞儿，我还是没有完全读懂寞儿笔下的《水月亮》，我还是没有完全读懂《水月亮》里的三位知识女性：从上海辞职回到竹城开咖啡吧，一年后关了店门重返上海的布裙子；从婚姻中拼死逃脱出来，却依了人贩子嫁给乡下汉的衣蓝；从城市走进乡村中学，又从乡村教师变成佛门弟子的林小羊。
　　 真是名副其实的“水月亮”：在无风无雨的夜空中，在波平如镜的江水里，那么明亮，那么美丽。可是风来了，她的容颜便很快“衰老”；雨来了，她的身影便立刻“消遁”。风雨过后，依然月光如水，依然水中映月。难道这就是女人？抑或这就是女人嬗变的心境？？？
　　 一个又一个让我难以读懂的女人。
　　 先说那心如止水“无爱无性”的林小羊。就连她的同窗好友裙子和衣蓝也搞不懂她究竟为何非要“落尽三千烦恼丝”，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呢？
　　 答案似在出家后小羊写给裙子的一封长信里（第十九章：庙里的长信）。
　　 ——平生不愿意算帐和数钱，却被父母强迫去了证券公司；在单位里看不惯同事们挪用股民的钱透支炒股，给领导提意见却被视为自命清高的异类，于是上班便成了很苦恼的事；转念全心全意想生个孩子，当好母亲，以弥工作中的缺憾和精神上的空虚，谁知又遭胎儿流产的不测；从此患上抑郁症和性冷淡，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直至老公嫖娼被抓……
　　 于是我想，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入佛门一如上梁山，需要逼，一步一步的逼。凡尘的诱惑实在太多，只有把所有的旁门左道都堵死了，才有可能去修正果。
　　 再说那意乱情迷“有性无爱”的衣蓝。是我觉得在这三个女人当中最搞不懂的一个——好好的局长夫人不当，非要给一个大男孩做情人，后来又心甘情愿被人贩子卖到乡下做农妇。
　　 答案似在离婚后的衣蓝与裙子那一番谈话中（第二十九章：衣蓝的答案）。
　　 ——儿时缺乏母爱，特别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让她疼让她爱让她培养让她教育，觉得这就是一个女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可是后来嫁了个不能生育的丈夫，于是在婚外恋的潜意识当中还是希望通过这份感情能够有个孩子；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真得怀上孩子时，却因为那个不能为孩子负责的父亲而最终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力。
　　 对此我似懂非懂：能够理解一个女人如此的爱孩子，也能够理解一个普通女人的毕生理想就是做个好母亲，却不能理解她的手段和她的归宿。
　　 最后说说如月如水，“在纷纭世态中，有着内心操守、追求生活情趣”，甚至推崇“有爱无性”的布裙子，为什么回到竹城一年后又离开了竹城？为什么喜欢天上而不是水中的月亮？为什么对恋人麻零由铭心的爱到刻骨的恨？
　　 对于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似在裙子初识麻零的谈论中已经打下伏笔（第十六章：遇麻零）。
　　 “人生这样丰富多彩，我真想把什么样的活法都过一遍。生命的长度多数人是没差异的，但生命的厚度确实完全因人而宜异的，不怕太长，就怕太薄。”
　　 “职业是用来让你物质性地活下去的，后者（爱好）是让你精神性地活下去的……职业的最高境界，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然后又用这事来养活自己。”
　　 “我从来不给自己的人生规定一个模式，我的人生是一种飘态，气态的飘，不是液态的漂”。
　　 对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似在裙子于江上月下对麻零的提问中有所暗喻（第二十六章：像鱼一样相爱）。
　　 “你看月亮真亮啊。像十八岁的那样亮……你再看水里的月亮，水里的月亮都生皱纹了，有八十岁了吧？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你喜欢哪一个？”
　　 谁会喜欢“生皱纹”的月亮呢？好好的月亮为什么会“生皱纹”呢？答案显而易见，一如天上的裙子掉到了地上，那灵魂的褶皱是被人间的烟火熏的啊——我以为，这才是全篇的“题眼”。
　　 对于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似在裙子最后一次和麻零的通话中说明（第三十六章：去远方）。
　　 “别以为我是傻瓜，我什么都明白。你，只是拿我来填补你内心的黑洞罢了。你外表风光，其实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我以为我在你身上找到的是安全感，其实你比我还胆小，还恐惧，你没有勇气争取光明的生活。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爱的，只是我给你的安全感。我后悔死了，我后悔自己看错了你，爱错了你。”
　　 就这样，朋友散了，爱情断了，咖啡吧因为无人问津盘出去了，“水月亮”因为风风雨雨“生皱纹”了。如果说林小羊和衣蓝的挫折都是来自很被动很突然的打击，布裙子的失败则是一种很“主动”很自然的碰壁，所谓“子规啼血”，所谓“飞蛾扑火”。她的精神世界太美好太纯净（书中有一个词的使用率很高：通透），她的爱情生活太高贵太精致，以至揉不进一粒沙子，经不起一丝风雨，甚至遇到空气就氧化，有点湿度就霉变。
　　 总而言之，裙子的失败归根结底是柏拉图的失败，是乌托邦的失败，是桃花源的失败，是潇湘馆的失败，是理想主义的失败，是唯美主义的失败，是爱情公主的失败，是精神贵族的失败。
　　 如果说林小羊的失败是“撤退”的失败，衣蓝的失败是“转移”的失败的话，那么，布裙子的失败则是“进攻”的失败，或者说是追求的失败。这种失败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是现实生活的必然。对于这种失败和失败者，我以及我身边的许多朋友并不陌生。好在我们都和布裙子一样：只在乎追求的过程。
　　 如此便是我心中的《水月亮》和我眼里的布裙子——见仁见智，将信将疑，似懂非懂。
　　 对于《水月亮》的艺术欣赏与哲学思考，除了上面的叙述，还有这样三个方面的感受：一是说得很透，二是写得很美，三是刺得很疼。
　　 所谓“说得很透”，是书中不时灵光闪现的经典语言充满了入世的哲理和出世的禅机，让我不得不佩服年龄并不算大的寞儿竟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彻，乃至隐隐有些担心。
　　 譬如：“所谓人生，就是一大堆需要一天天过的日子”“一大堆日子，就这样日里夜里地过去了……另有一大堆日子，在前头等着她……”
　　 譬如：“茶的人生是是沉寂的，被动的，消极的；咖啡的人生是动态的，积极的，主动的。和人生温存的意义，就是要用成熟的心智驾驭人生无法避免的风浪。”
　　 譬如：“遍地孤儿。而布裙子要做的，就是在孤寂中快乐地活。一个人是可以独自取暖的。快乐是生命中唯一的圣经。”
　　 譬如：“当生命变得安详和沉实之后，裙子能够艺术性地来观赏曾经的爱情了……再喧哗的人生，最后的走向也是归于沉实，人生只有沉实下去，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感。”
　　 譬如：“世上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正是因为曾经拥有，才容易放弃，放弃不曾得到的，才难”：“放弃一个存在容易，放弃一个虚无，又从哪下手呢？”
　　 譬如：“在爱情里的女人是不肯长大的，不管那份情，是私下怀想着还是公开实践着。”
　　 譬如：“咖啡也是因人而设的，一半是口位（味），一般是品位；爱情也是因人而异的，一半靠缘分，一般靠情分。”
　　 譬如：“婚姻殿堂里的红地毯，和一把无形的软刀差别不大，有胆量踏上去的，必定是人间勇士无疑？有谁知道在地毯的那一端，等着自己的终究是旖旎风光，还是断壁悬崖？婚姻是人生最大的冒险！”
　　 譬如：“她理想中的恋爱是没有理由，没有设计，在人海中相遇了，然后怦然一动，像是赴一场五百年的约定。”
　　 譬如：“要爱情中的女人不盲目，不短见，很难。但有爱的女人绝对是勇往直前的。像飞蛾扑火。
　　 所谓“写的很美”，是书中的语言和意境，处处透着唯有寞儿独具的典雅、婉约和恬淡——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连全文仅有的一段性描写，也是充满了美感而让读者不动丝毫邪念：
　　 “他爱抚着她，在她身体的中心，有一朵硕大的花儿猛地绽了开来。旋即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粉碎。片片花瓣，纷纷扬扬地，带着奇异的能量，迅速地向全身流动。”
　　 “春光满怀，风月四流。”
　　 “他们终于成功了。成功了，有一种死亡般的宁静，在裙子的小屋内四散开来。
　　 “静美，秋叶般落地的静美。”
　　 “身体内的残花碎叶，现在停止了奔突，只是安静地，像春水里漂浮的落花任尔不知去处。”
　　 所谓“刺得很痛”，是指这部作品的价值取向不是市场而是社会，不是媚俗而是颂雅，不是粉饰而是揭露，不是歌唱而是批判。其中，锋芒所向，正是把小羊“逼”进寺庙，把衣蓝“逼”到乡下，把裙子“逼”回上海的种种丑恶现实及个个肮脏男人。
　　 突然发现寞儿笔下的“好男人”似乎不多，尤其是在这部《水月亮》里，一个个男人不仅是“泥”做的，而且大都是“污泥”。粗略数一下，《水月亮》中有名有姓的男人一共八个：
　　 刘畅——裙子最想念的哥哥，地地道道的好男人，可是病死了；赖子——裙子的初恋情人，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后来自杀了；卷毛——裙子的同学，心眼不坏，却是个畏畏缩缩活着的小男人；麻零——裙子最爱的男人，却把报复他的妻子看得比娶裙子为妻更重要；付坤——裙子的同学，工商局的科长，后因经济犯罪被判刑；衣蓝老公——自私，冷漠，只想着自己做丈夫的面子和当局长的位置；王子——诗人，衣蓝的情人，却在衣蓝怀上他们的孩子时不敢为此负责；张富顺——律师，林小羊的丈夫，因为嫖娼被抓。
　　 三个女人两个“傻”，八个男人五个“差”，不知道这是不是寞儿潜意识中的逻辑和比例？实在不好妄断，然而能够确认是寞儿心中久久盘亘的“姊妹情结”和“扶女倾向”，以及向这个男权社会种种弊端叫板挑战的勇气和力量。
　　 除了《水月亮》，我还很喜欢寞儿的《陀螺的舞蹈》、《黑洞不是这么黑》、《米兰花开》《那些花儿》等等以女性悲剧为主题的作品，喜欢那里面一个个美丽生动的女主人公：温顺柔弱的罗南，性情开朗的罗西，聪慧贤淑的苗紫竹，率真坦诚的米兰……还有那么多过早凋零了的“花儿”：不幸夭折的小蓉子，救人殉命的邢英，服毒自杀的红英子，打工惨死的八妹……对于这些姐妹，寞儿的心底和笔端都浸满了殷殷血泪。
　　 与《水月亮》的故事相近，上述作品中的男人们也大都是这些悲剧的制造者，譬如那虚伪怯懦的猛子飞龙、忘恩负义的林秋生、平庸小气的王建华、卑鄙无耻的罗仁之，还有那红英子的爹爹、公公，不顾八妹死活的包工头……又是一幅臭男人、丑男人的集体照。
　　 于是隐隐感到耻辱，于是深深感动读者，于是真真感谢寞儿。这便是我把《水月亮》的折页一点点打开，然后慢慢合上放进书柜里的真实感觉。当然，必须承认，我还是没有完全读懂这里面的那些女人。
　　 谨以此文献给女人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