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故乡村落很古老。
　　 一溜白色的石头房子，红色的瓦顶。绵延于蛇一样的山腰。中间一条白白的石子路。与路平行铺着的还有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河水清澈，岸边水草丰美。
　　 夏天，晒的黑不溜湫的光屁股小子扑打在河边的浅水里，翻打出层层泥沙，染黄了的河水依然散发着水草的甜香。
　　 村子里有许多种树，参差不齐地散布于角角落落。刺槐的古老，皂夹树的仓桑，椿树的怪味，梧桐的荫凉，以及意杨的挺拔。还有榕树的妩媚，及相思树的乖巧构筑成一道独特的山村风景。
　　 春天来的时候，槐花最先开放，惹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养蜂人在河边扎营。
　　 最美的是孩子们。养蜂人的糖果使他们的梦中笑声都是甜的。
　　 榕树的花开的静悄悄的，我喜欢那一盏盏象小灯笼似的毛绒绒的花骨朵。又象一个个雨中的小伞，每个伞盖下都遮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羞少女。那美仑美奂的景致又让人如梦如幻。绒花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年的雨季，
　　 星期日那天，我正缱绻于“满地黄花堆积，憔悴埙。如今有谁堪摘？独自守着窗儿，怎生得黑。”的忧郁氛围中，忽听外面闹嚷嚷的一阵叫骂声，还夹杂着阵阵哽咽的哭声。
　　 推开书本，走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绪。我想看看又是谁在上演悲剧。
　　 原来，是四婶家的绒花姐回来了。
　　 半月前，绒花姐才嫁出去。女婿还令她满意，虽说是桩交换的婚姻。三家人，同样的目的，各自出一儿一女，轮转着换婚。如同古时饥饿，不得已，易子而食。
　　 但绒花姐心不高，嫁时并没有哭哭啼啼地向命运抗争。
　　 只是，绒花姐的二哥有点呆傻，二嫂来后，不到半月就跑回娘家。死活不回来。所以，四婶也只好把花姐叫了回来。想当然，她的小姑子也回去了。
　　 一家悔婚，三家都悔，没商量！
　　 只是绒花姐觉得既然已成夫家人了。没必要再回来折腾。这不，刚说了她的想法，就招来了家人的痛打。她企图反抗，被大姐正捆在榕树上用刑呢。
　　 刑具是鞋底和那正开着花的榕树枝。
　　 只见漫天飞舞的都是凋零的残红碎绿。和着绒花姐的眼泪和哭声。
　　 邻居们只能摇头叹息，谁也插不上话。毕竟，那是人家的私事。
　　 我不忍看那漫天飞舞的残红。只好躲回小屋，关上房门，不去听那乱糟糟的一切。
　　 所幸的是，那晚，绒花姐跑掉了。与她的夫君远走高飞，再也没回来。
　　 当然，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今天，又见绒花初绽，看着它柔柔地开放着持久的花期，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绒花姐的毅然决然。
　　 柔弱，不是女人的本质。
　　 “该出手，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呀……”
　　 刘欢正英雄豪迈的唱着。
　　 风吹过，垂落几根细长绒绒的花穗，飘落于我的发际。哦，这是快要败了的几条红绒绒，虽然已失去了过多的水分，但却依然保持着它娇滴滴的嫣红，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而今，故乡的杂树已然几乎绝迹了。连同愚昧和落后。取代他们的是生命力旺盛又同时能带来经济效益的意大利杨树。
　　 风吹过，杨树叶呼拉拉响，似乎与众多板材厂的机器声争鸣。
　　 故乡没有了那柔柔绽放的绒花，也没有了为着绒花而伤感的闲人。
　　 人们都忙。
　　 小孩子忙着求学，年轻人忙着恋爱，创业。成年人忙着赚钱。
　　 都忙的找不着北了。
　　 再次回故乡，我企图寻找过去的记忆和快乐，竟然发现很困难了。
　　 和母亲的絮叨话题也几乎说完了。母亲说，你出去走走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绒花姐，听说她来你四婶家了。她每次回来都是风风火火的要回，说是生意忙呢！
　　 我很兴奋：“那么，花姐发财了？当起老板了吗？”
　　 “是呀，她当年可是拿定主意了，现在享福喽！”
　　 吃过午饭，游走在村中间的水泥路面上。迎头遇上二嫂，她依然笑嘻着，风火着：呀！妹子啥时候回来的？成了城市人了！啧啧！就是不一样，提着茶杯，跟个文化人一样，哈哈……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嬉笑着走远了。身后飘来她的歉意：妹子，我可是顾不上跟你拉呱，我上班马上要迟到了，迟到要扣钱的……
　　 我只能摇摇头叹息连连：我准备了一大杯茶，只是想找个人拉拉呱，可是……
　　 漫无目的地磨蹭在水泥路上，突然间的失望情绪使我很沮丧。日思夜想的，可是现在终于有时间回来的时候，却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你是不是云妹妹？仰脸老婆低头汉！你怎么跟个老爷们一样，低头想什么那？”一个中年女人突然蹦到了我的面前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她衣着光鲜，耳朵上还坠着金灿灿的耳环。仔细端详之后，我猛然想起了绒花姐！“你是绒花姐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呵呵，小丫头！难得你还能记得我！也是，我走的时候，你都16岁了呢！大致摸样还没改变，要是那时候你再小一点，估计我现在是认不出你了。走吧，我刚来到。听二大娘说你来了，我去你家，二大娘说你出来找我了，我这路口迎你呢。走，回家。你四婶包饺子呢，再去吃点？”
　　 “我已经吃饱了，花姐，你还是当年那样风风火火的性格啊！”
　　 “是啊！本性难移。”
　　 看着绒花姐爽朗的音容，我忽然又记起了当年她挨打时候的凄惨摸样。不由更佩服她的坚强和乐观。
　　 清楚记得少年时候我是很崇拜她的。那时候她是村里少有的初中生，人又长得俊。尤其是最后，为了自己的决然出走，更给她的背影划上了一个美丽的句号。而今，看着她的光鲜和开朗，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二十多年来她又有了怎样的精彩人生。于是，那个下午直至深夜，我都是沉浸在她精彩的生活里为她高兴，为她喝彩。当然也为她不为人知的烦恼心伤。
　　 那年出走以后，千难万难，最终还是在一个边远城市站住了脚。她的丈夫找到了一个可以长期拉煤的活。
　　 两年后，攒了人生第一桶金，然后就回来到镇上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
　　 生活逐渐好起来，爹娘当然也不会再追究过去。绒花姐两口子就商量了花一万块钱给二哥买了个云南媳妇。总算弥补了她当年的愧疚。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所谓的圆满。就在绒花姐感觉日子真的好过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婚姻同样不可避免地经历十年之痛。那个跟她同过患难的丈夫竟然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眼看着日子里的所有重担都逐渐倾斜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绒花姐在一次次的努力劝解无效后，终于爆发成了离婚。
　　 这在当时无疑又是一颗炸弹，震动频率绝对不亚于她们当年的出走举措。
　　 村子里镇子上的人都说，这人啊，就不能过好日子。一过上好日子就爱折腾。
　　 可是绒花姐却说：即便是离婚了，我也不恨他。我还经常接济他。要愿我只能愿社会风气。整个社会都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如今，你看，哪一家没有人玩赌博的游戏？甚至于还刚出壳的小孩子们接受的都是学校大门两边的中奖游戏。意志坚强点的，可以不受诱惑。可是薄弱点的，你又能指责他什么呢？大家都这样子啊！
　　 “苦熬巴熬的，总算两个孩子长大了。”绒花姐接着说，满脸的沉重。我的的心也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再想着自己老公也是沉迷赌博，可我却从来没有勇气决然离婚。
　　 “原来，总以为孩子大了就熬出头了。没想到这才是真正苦难的开始啊！儿子开始沉迷游戏厅！女儿没上成学，非闹着要出去见见世面。见完世面就彻底改变了。几乎一年要换两回男朋友。
　　 现在好了，终于跟一个不知道过日子是什么的海建混在了一起，而且还怀了孕。我跟当年姐姐打我的时候一样打过骂过她，可是最终还得妥协同意他们结婚。
　　 他们结婚后，我才知道海建是离过婚的，而且还藏了一个5岁大的男孩在他亲戚家里。
　　 后来，闺女生了一对双胞胎。水洗一样两个丫头。本来以为她们一家应该幸福了。谁知道海建喝醉酒了就打俺闺女，一打打个半死。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海建原来离婚的原因。
　　 可是，我终于再没有勇气答应闺女说要离婚的要求。
　　 我只能对她说：你受吧！日子是你自己挑的。她还反强，追问我为什么不忍受自己当年挑的日子，而是跟他爸离婚。
　　 我只能说，你跟我不一样，我起码有这个小店，可以养活你们姐弟。你有能力养活两个丫头吗？
　　 再说了，你能熬住寂寞孤独和生活的重担吗？你看村子里的媳妇们，男人们常年在外面打工都不回来。你看媳妇们都疯成什么样子了？出墙的出墙，扒灰的扒灰！简直乱套了。所以，你的还算是好的，海建他起码顾家，又没有像你爹当年一样除了赌博啥事情也不问！
　　 女儿听了我的分析这才不闹了。
　　 可是儿子依然沉迷游戏！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终于听完了绒花姐的故事，我却更加沉重了。我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对她的生活好奇。面对这这样的沉重，我情愿保存她当年出走时候的美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