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树木蓊郁，已然到了小麦覆陇黄的时节，我要像迎接严寒那样迎接酷暑，犹如坦然面对生命中的每一次劫。我对自己说，摆脱柳絮因风起的迷茫和焦躁，要有葵花向日倾的决心和勇气。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每一个季节，都有属于自己的斑斓，那春的新绿，秋的金黄，冬的莹白，我愿意坐在夏的深处一一回望。来时的路，步履匆匆，斑驳的足迹依稀可见。走入回忆，然后将心中的灰尘洗涤，花开半夏，我依然相信，我就是行走在风中那个浅笑嫣然裙裾飘飘的女子。
　　 一、关于回忆
　　 我一直是个念旧的女子——祖母的针线笸箩里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的顶针，新历五月里老屋西侧的墙角下让人垂涎欲滴的红樱桃，甚至已经衰老的黝黑黝黑的土墙表层的青苔，都成了我成年以后最为清晰的记忆。
　　 依稀记得，那时我还年幼，父母尚未搬出祖父活着时建造的老宅子，因家族庞大，每逢过节，表兄弟表姐妹挤了满屋子，嬉笑玩闹，你追我赶，好不热闹。婉姑妈家的夕萍表姐是姐妹当中最让我注目的一个——好看的双眼皮，典型的瓜子脸和樱桃小嘴，她就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尤其她上身着一件军绿色的红军服装样式的衣裳，胸前别着的毛主席头像的勋章，更让我艳羡。她和表哥表姐在庭院外的场地上踢毽子、跳皮筋或者玩沙包时，我总喜欢站在祖父每出远门时要一跃上马的长方体上马石上，看着夕萍表姐的两条麻花辫在黄昏的风中飞扬，那一刻，我的思绪也随着飘出好远，尽是对未来最美好的想象。
　　 一次，待夕萍表姐上茅房的路上，我默默地跟了她去，羞涩地说喜欢她胸前的那枚毛主席头像的勋章，让她送给我。她说等我上小学后她就送给我，于是，我盼着走进校门的那一日，就能得到那个礼物，到时候别在胸前得多么神气啊！
　　 人越是长大，亲情就越是疏远，后来分了家，我随父母搬离了祖母的老宅子，与表姐的来往也少了起来，而我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女，每每有姑妈来看望祖母，总忘不了给我捎两片一毛钱就能买到的果丹皮或者同样一毛钱买到的四个花生糖。
　　 一有空闲，我喜欢腻在祖母的身边，缠着她讲故事。祖母总是坐在门洞旁的青石板上，目光望向远处，若我现如今这般陷入悠远的回忆。祖母大多讲的是她的祖母的故事，故事的脉络早已在我脑海定格，可祖母依旧讲得津津有味。
　　 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过往和记忆，就算在别人听来那些无关自己的故事是多么无趣多么寡淡多么毫无意义，但在当事人的心中，是那么珍贵那么不可或缺那么值得回忆。
　　 依偎在祖母的臂弯里，不知不觉间我会把手伸向她贴身的肚兜里，总会摸出叫人惊喜的东西——花生糖和果丹皮等等许多零嘴吃食。那个小小的口袋成了我小小年纪里储存宝藏的唯一去处，每摸一次，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夕萍表姐出嫁的时候，我正读小学，没有办婚礼，不明就里，从母亲的眼神和言语里我自己悟出了一点东西，只是没敢说。后来果然不出我的猜测，九十年代初她未婚先孕，坐上临时租来的那辆带有大车箱的汽车随亲友们的护送到了婆家，记得她还是穿着一件军绿色的红军服装样式的衣服，不过比原来那件大了些，只是没再见那枚毛主席头像的勋章，到我和夕萍表姐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也没再提那枚勋章的事。那时，我的祖母早已远离人世。
　　 一个寒假的时候，我去姑妈家看望姑妈，正好碰到夕萍表姐回娘家，那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从穿着打扮判断她似乎生活得不错，长大后的我们更加疏离，只是客套地打招呼，攀谈着一些彼此的近况，可姑妈挽留我住在她家的时候，从小有洁癖的我竟然应了，我想我的内心里还对夕萍表姐存有那么一丝好奇，或者说服自己有那么一次亲近她的机会。那一天夜晚来临时，我和表姐躺在了姑妈家西屋的热炕上，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后来变成了她说，我一直静静地听——
　　 张弥当兵走的时候，对我说，让我等他，我一直等，等他复原后分了工作，跟着他享福去，可谁知三年过后，一切都变了，真真是我想不到的。他回来后，去镇里工作，再没给我提结婚的事，就这样我负气去了新疆打工，遇到现在的你姐夫，他大方阔绰，为人豪爽，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跟了他，现在还好，只是姐姐要告诉你，在没结婚前，记得不要把自己轻易地交给男人……
　　 那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去的，表姐的话成了我后来再三玩味的东西，思考得深了，竟是悲伤，或许她过得并不好，这是我无心的揣测。
　　 父亲带表姐来兰州看我的时候，我正在孕期，脚肿得厉害，从楼下接了他们往家走，每踩一步脚都有胀痛感，表姐心疼我，不让我提水果，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一直到我们原来住的六楼的家中。六月的天气热得厉害，逼窄的厨房热气袭人，她和我一道择菜做汤，如今想来，那个画面依然清晰。
　　 在表姐来过后的许多个日子，父亲每谈起她总会显露出羡慕的神情，给我说，你姐姐脑子好使，比你会选择夫君，看现在人家活得多滋润，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经常出门旅行，去过很多个地方。
　　 当时我和先生与公公婆婆一起住在一套旧三居的房子里，在一家私企做出纳的我正在休产假，每听到父亲说起表姐的时候，我内心里总是很不服气，默默地想，只要我努力，我也可以把日子过成我想要的样子。而且，我从来都不会后悔我的选择，无论是选择留在城市还是选择嫁给那个人，我从来都不曾后悔。
　　 二零零八年先生的公司效益好得出奇，就在那年我们贷款买了房子，从公公婆婆那套老式的旧三居里搬了出来，夕萍表姐听闻后把姐夫从新疆央到兰州来打听，要姐夫跟着先生做点生意，我们热情款待后把我们的运作模式一一讲给姐夫听，他听后直觉来钱太慢，不是他想要的那种。而后就离开了兰州，没再联系过。
　　 去年的一天午后，我正在办公室处理一些工作，接到新疆小姑妈的电话，电话那端，她的声音很低沉，听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小姑妈对我说：你给你婉姑打个电话吧，安慰一下她，夕萍死了。
　　 听到死了两个字的时候，我深深地从沙发里陷了进去，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没了力气。当晚回到家，无心吃饭，关了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起死去的五叔，想起表姐小时候的光景，眼泪一直往下掉。未来不可预知，生与死的距离，果真是一瞬间。
　　 几天后，我拨通了小姑妈的电话问了缘由，原来姐夫在外面养的女人，让表姐发现了，她气冲冲地找到那个女人的家，两个女人厮打，那女人顺手拿起剪刀捅在了表姐的大腿上，割断了血管，待邻居发现报警后救护车把表姐拉到医院时，她已经断了气。
　　 对于父亲所说的表姐活得多么潇洒多么自如多么富裕，我从来没有生出艳羡，因为我很早就知道姐夫的职业——赌徒。有时候去哈尔滨赌场，有时候去澳门，表姐一直没有职业，姐夫去哪里就带她到哪里，父亲所说的到处旅行，大抵如此吧！
　　 我一直没告诉父亲我的真实想法，想必夕萍的死对他来说多少还是有些体悟的罢。我觉得，人活着，走正道，历艰辛，奔前程，收获的才是幸福。
　　 至始至终，我依然坚守我当初的选择，我还想说，人首先得对自己负责。这些记忆，我是不愿意去触碰的，可是，这些记忆能使人更加深刻，我相信。
　　
　　 二、关于生活
　　 夏至未至，树木蓊郁。我已经收集好五月的露水，和着槐花的清香，一并邮寄。今夜，我不想在一首诗中入眠，我只想寻找出走的月亮……
　　 这是我在五月的一日黄昏散步时写下的句子，那是一个安静的校园，槐花的香味正浓，致使让我情不自禁地诗意起来。
　　 我确信，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轮明月，月亮的隐匿，乌云只是借口，月亮的归来，与心情无染，与思绪有关。文字，便是我的月亮，也是我一生丢不掉的精神食粮。
　　 前段日子，我试图放下文字，离开网络，以为那样就能回归到生活的深处。当我拒绝写字，拒绝与友人再谈论起那些诗词，我发现无尽的孤独将我一次又一次地裹挟。朋友时常给我发消息问我好不好，问我近期在做些什么。我总说，很好，很惬意很闲适很滋润，但我深知，我是寂寞的。当我有一日决定，我要重新带着文字上路，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生活中细微的经历，悉心地用文字记录下来，再读起的时候，才发现是那么美好，那么生动。
　　 六月初，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带女儿去喝下午茶，她就坐在我的对面，用吸管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果汁，在望着我很久后，突然面带伤感地对我说：妈妈，每次看到你的眼球，我就难过。我问：为什么呢？
　　 她说：你看你的眼球都变成褐色的了，我奶奶告诉我，人越老，眼球的颜色会变得越浅。不信你看，我的眼球很黑，但是我相信，当我到了你的这个年纪，我的眼球也会变成褐色的。
　　 说着她凑近我让我看她的眼球，果真是。她的两个眼球黑亮黑亮的，就像两个珠子。听着她的叙述，我忽然感觉到她的成长，她如我一般敏感，过早地联想到生离死别以及她内心深处对我的依赖和不舍，那一瞬，我的心忽地紧了一下。这个留着我的血的孩子，她的心性与我的是多么相似，纯真里总是带了那么一些忧郁。我暗暗想，今生，只要我在，一定尽我所能让她幸福。
　　 在那样轻松的环境下，她跟我敞开心扉谈了很多，谈起她的数学老师不喜欢她，尽管她的数学成绩每次名列前茅，可她的数学老师仍然不喜欢她，而且以往也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这件事，当时我轻描淡写地问及一些细节，告知她改掉老师提出的所有坏毛病，做一个谦虚上进礼貌的好孩子。后来数学老师点名让我参加个别孩子的家长会（都是差学生)，孩子的同学和语文老师都非常惊讶，因为她前不久的期中考试双科都是第一。我在家长会上仔细留意老师指出的问题，我的孩子一项都没有犯。所以当时我在听完孩子的叙述后告诉她:做好你该做的，你也要记住，一个人活着并不是要讨所有人的欢心！
　　 那晚忽地想起格非作品《春尽江南》中的一段对话，主人公庞家玉对谭端午说：“你这个人太敏感了。这个社会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敏感。要想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你必须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变得像钢筋一样粗。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不要老想着你的那点面子，那点自尊心。它像个气球一样，鼓得很大，其实弱不禁风，一捅就破……”看来，每一对父母都会面临这样的困惑，他们研究的也是为老师送礼的事。随之又细细地思忖，是不是我没有给老师送礼的缘故？也在无意中听闻别的家长讨论，谁给老师送了化妆品，谁给老师送了购物卡，谁又给老师送了名牌包包……当我把打算送礼这个想法告诉先生时，他非常坚定地告诉我说：老师那个职业就是教书育人的，都是个别家长惯出来的坏毛病，于是我也作罢，不再提起。
　　 行走在尘世，总要面对这样那样的困惑，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唯有让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抵挡来自外界的一切不确定因素。
　　 秋玉，那个和我失去联系快十年的朋友，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的我的手机号，两个月前在一个夜晚来临时打电话告诉我，她也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惊喜的瞬间，往昔的一切涌入脑海。
　　 那是我在商学院最后一学期从图书馆认识的女孩子，那天放学后搭上公交车回住处时才发觉自己的钱包里没有一块钱的零钱，我忙喊着让司机停车我好下去，可旁边一个女孩子喊住了我，给了我一块钱，她正是白天那个和我在图书馆面对面坐着的女孩子。在窘迫中的解围总让人心生温暖，一路的寒暄知道，她和我同校，而且住处也离得不远，后来的日子我们逐渐相熟，一同上图书馆，周末一同去爬山，相约去逛街，后来发现我们俩的脾性也很相似。我是一个很冷漠的女子，不轻易走近一个人，也拒绝别人走近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青春的年纪里，突然感觉到有一个朋友是那样好。毕业后她去了南方，逐渐地失去联系，我时常为之遗憾，总觉得人生不够圆满。
　　 这个电话足够让我惊喜，谈话间我约她来我家吃晚饭，之后又一起喝过一次下午茶，就在几天后，她告诉我，她要回南方，身上带的钱不够，让我拿给她一千块钱，背着先生，我把自己的私房钱取了给她，她千恩万谢地告别了我，说回到她的城市，第一时间给我用网银汇款过来，当时她还把我的银行账号输在了她手机短信的草稿箱里，为此，她说的话我深信不疑。
　　 后来的日子，忙于生活，逐渐忘记秋玉借钱这一事，就在昨晚，我散步回来拨她的电话时，系统一个女人动听的声音告诉我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顿时明白，从今往后，我再也无法与这个朋友取得联系了。
　　 生活处处是玩笑，事过后才明白，我们只是生活中的小丑，不是被别人愚弄，就是自己愚弄自己。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离别都人走茶凉。是真朋友，就算不经常联系，也会放在心里。
　　 我的确是成长了，对于网络里的某些事，看清了也就轻了。好在，不管时光怎么转变，我庆幸总有一些人不离不弃。这辈子，如果先生不通知我结束婚姻关系，父母不通知我结束父女或者母女关系。那么，收到任何结束关系的通知，我都可以忽略。一些虚无，本来就没必要花心思去构思得那么美好。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温暖总是比薄凉要多得多，珍惜该珍惜的，为值得的人去付出，就够了。
　　 父亲在电话里说半岁的侄女笑声更加响亮了，母亲说她的另一盆君子兰又开花了，昨夜，女儿捧着儿童节我买给她的礼物侨情地告诉我：咪，我觉得吧，你虽然唠叨，虽然有时大嗓门，虽然有时无端地发脾气，我还是觉得这个世界上唯有你最好……听着她的恭维，我心里乐滋滋的，但她在成功地铺垫完之后，告诉我原来她在学校旁的精品店里又相中了一款价格十五块的发卡，让我给她掏钱。顿时，我内心深处酝酿的甜蜜在瞬间四散开去，只瞅着调皮的女儿倚着门楣朝我不怀好意地笑。电话铃声响起时，先生说他想吃我做的炸酱面，我说我想吃米饭，他说我做好炸酱面他会给我二十块小费，因此，我为了小费只得做炸酱面……也许这才是生活，对于我来说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韶华易逝，我们没有多少时日去伤春悲秋，春花秋月不相待，倏忽朱颜变白头。
　　 眼看着，又是一年夏至……
　　
　　 2014年6月20日午后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