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记得那天，少有的猛雪遮蔽了南方的天空大地河川陵谷，这样的冬季我只在六四年遭遇过。那天我借住在都市民居小杂房中，正呵手赶写毕业论文，内容涉及微型诗起源问题。有人愿意拍窗呼我，让我走出文学的象牙之塔，站到户外。户外许多树，枝柯半数折断，一片狼藉景象。来人系房东，来意竟是请律师打官司。原告乃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在华任教的白瑞利小姐，被告是房东之子某，瘦瘦小小的少年，已拘在狱中候审了。我说明我没学过律师行当，颇费一番口舌。他的意思似乎高远：律师制度刚恢复，律师太少，请之莫得，奈何？其以为我读过几本书，于情于理应到庭一辩。住人房舍，再推脱不恭，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由其带到检察官、法官那里，打起了官司。
　　 检察官大名张兴祥，老三届的，谈锋甚厉，令我胆怯。法官饶良侠，也是老三届，木讷寡言，让我亲切。我被获准担任辨护人，会见了被告，阅录了案卷，并听了许多鼓励的话，大意是：你读大学有文化，只要公正无私、胆大心细就成。庭审时，我向白瑞莉小姐解释本案只能按照中国法律科刑定罪赔款，并向法官提供被告未成年的证据。案子审了一天，傍黑时分，宣判下来，被告获得轻判。那时，被告和我的房东流了泪，一再感谢政府宽大法官清明。我也止不住含了泪，同检察官、法官，还有白瑞莉小姐紧紧握手。走出法庭，我恍然省悟：我于偶然中走进了一个庄严而陌生的殿堂，法律和良心、正义与感情交织在一起，怎不令人心神往之为之奋斗呢。
　　 从此，我毅然放弃了我的作家梦，加入到律师建设的行列中。我从律师工作者做起，直到做了专职律师。三十年律师生涯，我特感激帮助我提高律师实务的恩师李萼昭高级律师。值得提及一笔的是，身为检察官的张兴祥君，以后通过自学，竟改行当了记者。法官饶良侠不再坐堂审案，调政府部门高就去了。我房东的孩子最有趣，现在深圳从事法学研究兼做律师。
　　 中国律师协会寄来表格要求填写律师履历，报社约我写“第一次打官司”，不假思索，我照实陈述如上，聊以塞责罢。
　　
　　 追债备忘录
　　
　　 年关就要到了，我还漂泊江湖上，不计行程，不晓归程。为什么? 律师包揣老茶杯没商量：不就又去代人追债么？“是有点黄世仁的味道”，身居海南三亚的朋友如是调佩。椰岛尽管阳光暖人，海浪却喧喊不已，日夜浪荡，给我乍惊乍喜的训诫。一般债权人，满手鸡毛也可做令箭，足令债务人东挪西藏栖惶，年节也不敢回家。都为了谁？债权人堂而皇之，为保护国有资产不受侵犯，你老先生下欠两百万，数字还小么？要论杀头，十个也揪下九个来了。债务人忐忑作答：我等“同是无涯沦落人”，“钱被玩命的骗爷一摞摞扔在了赌城……”，我也是二级国有企业之法人代表，我能赖你帐么？于是双方在卡拉0K厅入定，同唱一曲《给我欢喜给我忧》。唱毕，公差也告完结，打道回府，两手依然空虚。回到公司，干部职工个个脸色铁青，奖金少一半不说，流转资金告罄，又要去银行说好话，公关部一再超编甚是无奈。债难追，千古如此。
　　 想想也是，我这做律师的，受人讼费替人排忧解难，应是公理。然律师上门索讨银子，似乎有狗拿耗子之嫌。律师者，专司辩护士之职，追债照说应是法院乐意做的事。市场经济就好比倾国之女子，谁都想搭一脚，于是律师也不能免俗，情愿情不愿地扮演起“讨债鬼”的角色来。友人戏谑为“黄世仁”，其实统而言之乃“穆管家”之流，仅为他人操心劳力。碰上A总经理（千万别派说他是杨白劳），你不理解是吧？背一屁股债，手上MG3攥着，路虎车照坐。他绝不会去喝卤水，而是跑到港、澳或什么山庄休闲去也。只可怜追债者，话费一再超爆，手机还在轮换充电。B厂长性格沉毅，干脆锁了厂门让你在传达室啃饼干块。C老板更是爽快，脱了裤子敢上街的个体户，谁怕谁？你要扣人？嘿，他抢先请一帮庄丁把你“栽”在黑屋子里了。也确实幸存身无分文心忧如焚的D君子，他本人工资都无着落，一人守着破庙，你好意思再开金口？若你是好心的，忍不住分点差旅费给他过年，也未可知哩。追债的滋味酸咸苦辣，独独缺少甜味。这债年年追，追来逃去，有矛有盾，大家都练就了赖帐绝活，几时轮你起跳？目前流行的“资金链断裂”，就好象串了味的食品，不吃肚饥，食之其味难于鼻闻，更难以言表。
　　 或者，你“追运”好，碰上物质与精神两个文明俱佳之E老板，眼看痊合了公司坏帐，可以松口气干点别的，然而，债台如戏台，不留神间，它会笋子般冒出一批“新脸谱”来。不是订有写明了违约责任的合同么？不是设立了兵强马壮的法律顾问室么？不是还有政法机关派驻的工作联系点么？问题出在哪里？敝人尽管追债成瘾，但亦不知就里。生意场上常有说道：现款现货交易，方能一了百了。但这办法也使人生疑：购汽车买土产一锤子买卖好办，期货交易不好办，代销生意更不好办。还有诚实信用的社会公德日趋淡化，良心人格也可能标价出售……我不是危言耸所，也不想走题。回到追债队伍，我依然如故——好话要说，手段要使，剪径捉人也再所不顾（当然得请法官依照法律程序去办）。我相信追债绝非逼人上梁山，而是对理顺经济秩序有益；同时，我坚信中国不久就会颁布一部《追债法》，对我这走村串户的“债主”有个说法，也对不怕追债的“债仆”们有个说法，更希望人间少债，万家富足。
　　 追债归来无所获，仅获这篇泄气的小文，聊以自嘲，并备忘。
　　 20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