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个人从椅子上挪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从我百无聊奈地点着了那支香烟算起，到我再次百无聊奈地踩灭了烟头的时候，前方侧面的那个老人还在蠕动，只是蠕动而已。
　　 稀稀疏疏的头发略微地向四周弯曲延伸着，背对我的是他那弱黄色的后脑勺，下面便是黑色的椅背。那是医院里的推椅。他整个身子陷进了椅子，只有在椅背上勉强支撑的手臂提示着我，他大约是想从椅子里站起来，甚至还想走下来。
　　 但是，他站不起来，只是反复地呈现着想起来的情态，在医院行走匆匆的脚步中，人们都会看到他，但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人们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抑或是还有更难堪的病人需要去对付。
　　 我也是。尽管似乎此刻只有我清楚我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可是，我觉得站在门口抽支烟都比帮扶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更加实用。即便没有什么扶不扶的风险，试想一下我这时去关心一个那样的老人会引起别人的什么猜测呢？我有什么必要去引发不在我预料之中的所有可能的后果呢？我没有必要为自己开脱，真实的情形是我现在特别想回避，想离开。
　　 这是在医院里，我因为有事必须要来一趟。尽管我不喜欢医院，但是，这个地方经常强迫着你去面对它，就像我并不想看这个背对的老人一样，我的眼眶里却清除不掉这个老人。
　　 为什么要清除呢？即便是我闭着眼睛乃至于离开这里，这个老人还是得继续蠕动。
　　 他大约是想上个厕所，又大约是想到其他的病室里，反正，他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求开心的。他也不会是在锻炼，锻炼很多时候只是健全人的权利，在医院里也有诸如慢跑之类的活动，但那儿，人们会换用一个词语——康复！
　　 很多时候，觉得所有的词语都可以划到区别词的概念里来，而一旦有了区别的意识作祟的话，我们对词语的理解或许就更近了一步。比如此刻，我忽然觉得“锻炼”这个词就显得有些昂贵。
　　 终究还是过来了几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一个身体发福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壮硕的中年妇女。应该是这个老头的老伴和他的儿子、媳妇，因为他们的对话和动作相当的默契。
　　 他们大约是不满老头的独自动作，在还没有接近老头的时候，就开始指责了，三人都在指责。内容很多，或者是没有人在边上就不要乱动，或者是这么大年纪这么个身体自己一点都不注意，或者是活在世上简直就是个拖累……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气话，谴责的语言下面还是有一些心痛的，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
　　 老头也不应该喜欢，因为他几乎一点表情都没有，还在那儿做着自己的挣扎。
　　 老年妇女还是过去双手扶着那个老头的右臂，那条右臂有了力量的注入，开始带动着右边的身体站立。那个中年男人双手扶住了老人的左臂，老人左边的身体开始站立，四条胳膊像一个支架把老人支撑了起来。老人单薄的身体渐露全貌，像一个挂在四条胳膊组成的支架下老迈的丝瓜，在秋风中瑟瑟摇晃。
　　 老人毕竟站起来了，尽管随时有再次坍塌下去，但是显然，他在努力地维持着平衡。
　　 他维持住了自己的平衡，不过显然是因为借助的外力，一股来自亲情资助的外力。可是这股力量似乎还不怎么劲道，因为在我一瞥的视野里，分明看到了那母子俩的不够专注。
　　 老年妇女继续数落着老头，中年男人继续数落着老头。我被动地听明白了他们的大意，无非是说老头明明每天在家里发热偏偏不到大医院，就是舍不得钱，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媳妇在边上换个角度爆料，说老头还跑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哪有那样的好事啊！
　　 老头吝啬，老头怕死，老头迷信……来自老头三个最亲的人的信息交汇在一起，似乎把问题说清楚了，结论也得出了。这个结论应该是，老头的病是自己一手制造的，老头到了现在这模样完全是咎由自取，与这个和美的大家庭里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是这样吗？可能不是，因为这几则信息之间有着冲突：既然自己想把自己糟践死，为什么他要到庙里求神拜佛呢？既然不想看病，此刻他为什么那样无动于衷地接受着儿子、媳妇老太婆的谴责呢？
　　 没有人认识这几个人，可是这另外的三个人为什么老是数落他呢？有实际意义吗？为什么他们一面说这些一面还左顾右盼，对着别人发表这没有听众的演说呢？想说明什么？想博取别人的同情——应该不会，医院里最缺的就是同情，那是想表明自己们的无辜，可他们是否无辜与别人有关系吗？
　　 他们不是愚蠢的儿子，也不是刻薄的老太太，这样的装束、这样的脸孔在我曾经生活过的村落里比比皆是，大家似乎都是这样生活过的，也依然还是在这样地生活着。
　　 医院里还是人来人往，没有人会注意这几个再难看不过的乡下人，我实在没有理由离开这个地方，才让他们短暂地驻扎在我的视野里，坦白讲，我没有多少同情或者悲伤。
　　 老年女人和中年男人还是一边批评着老头一边艰难地扶着老头往前面走，我和那么多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的人被拉到了后面，他们逐渐背离了我的一瞥当中。
　　 那个老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被两个人拉着慢慢地左右摇摆着前行，此时，他更像一个道具——他应该就是一个道具，这个道具表演的是众多农村老人在生命临了的时候究竟会呈现出怎样的一个状态：对生命的恐惧，沦为亲人的负担，亲情逐渐稀释在冗长的病魔当中，还有最后一丝尊严的慢慢流逝……
　　 我的思绪忽然散乱起来，忽然无端地猜测起来，眼前的这个老人身上该充满着多少可能啊！比如：他曾经是这个家庭的家长，威严地坐在堂屋的上方，他的女人只能在厨房里忙菜忙饭，他的儿子只能站在一边吃饭，他那刚过门的媳妇每一次见到他都害羞且惧怕地低着头；年轻时，他还可能是村子里的主要劳动力，曾经一担挑个二百斤，曾经能喝一斤白酒，曾经恶狠狠地看着企图欺凌他以及他的家庭里的人；他的脚一跺，大地都晃悠；他的一声大吼，小孩们见到他像遇到了凶神恶煞……
　　 然而，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现在，他只是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与他贴的最紧的是他身上皱巴巴的睡衣，还有他的沉默。
　　 “久居病床无孝子”，这句俗语在医院里的市场最大，因为它可以把慢待老人的一切合情合理化了，甚至会合情合理地过滤了老人的尊严以及生命。
　　 或许还是因为乡里的土地依然或多或少地牵连着我，我终究还是有些心理发堵，再抬头看看，前面已然没有人了。老头被推进了病房，那把盛放他的椅子兀自戳在那儿，一个脚步匆忙的护士从椅子身边经过，一不小心碰到了椅子，椅子轻微地旋转了起来，护士回头瞪大了她的杏仁眼，嘴里嘟囔着什么，终究继续向前走着。
　　 老人还能不能出来呢？应该能吧！
　　 前天和一个年轻人聊天，他动辄说什么生活就像坟墓什么，我不想指责他的愤青，反倒羡慕他的年轻，只有年轻才会有这样的资本，说这样的话，等到如同这个老人一般的境况时，他们说不会这样说的，甚至说话都注意言语的吉利，因为他们也怕惊动了藏在一脚冷眼旁观的死神……
　　 我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个说法，我们的世界更像一个庞大的子宫，我们都在里面孕育着等待着出炉，这样显然积极了许多，然而，又不太像，因为看不到那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