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作者：西山
　　
　　 呼吸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海的气息，感受着自己一点点被浸透，这是她一直在梦想的感觉。她睁开了眼睛，虽然并不情愿，但现在她必须离开。
　　
　　 她的面朝大海的生活是从七月开始的。一切在计划之内，意料之中地顺利。她拿出了真实的神经衰弱症状，适当地说出一些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态度也便成就了别人眼中真实的神经质和不合常规。于是顺理成章地从宣传部部长的位置调至工会副主席，再利用刚刚获得的方便办理了疗养一年的手续，在海滨的疗养院里定下一个面海的房间。领导和同僚满心的关怀落实到办事效率上，使得她在夏季到来时已能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到海的面前。
　　
　　 眼皮有时可以分隔两个世界，如果心足够静。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是这里不合群的一个。而同时也醒悟到自己已经浪费了几天的时间。她是来找海的。因为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作灵魂对话的朋友。而过去的几天里她也只算是在静等。这个海不是她要找的海，那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海。天还是那么蓝。她知道天比海有着更广大的空间，只是少了一种温暖，一种她现在最需要的，与女人更相交关的温暖。
　　 今天她没有写生，也没有散步，只是希望静静地躺会儿，在一种空明的状态里感受一下海风送来海的信息。开始还好，她也感觉到太阳上升的速度，但变化已悄然发生。旅游旺季的沙滩上没多久便已拥挤得成了一个繁盛的人的集群。人与人之间很近，只是互不相关地不时触碰一下。每个人几乎完全赤裸地面对着。个人快乐着自己的快乐，享受着共同的蓝天与大海的包容。
　　 她想，蓝天如果是父亲大海就是母亲，而这些沙滩上的人们正是一群孩子正尽情狂欢，一次性的狂欢。那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个避暑胜地，“黄金海岸”这名字已经成为一种极形象的标识。不知人们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海作为疗养和避暑的功用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涌来，这里有浴场，有天然的滑沙区，有围出的跑马场，还有打高尔夫的区域。这里从获得那黄金美名起就真成了销金之地。当然，吸引她的不是黄金海岸，而是海。
　　 漫步穿过形形色色肉的展区，沿着海的边缘一直向前。有些热，阵阵海风送来几声海鸥的啼鸣。她想起高中时与同学在山顶石台上的那次野餐，也使她看到在海角处有一座山，准确地说是一块巨礁。不算远，但这巨礁像是拒绝任何人，当以为绕过一片杂树林便会到达“山”下时，“山”却不见了，因为这片林子绵延下去就是半里多地，到了尽头时该不会再有人想起那已错过的礁岩的。她没有错过，虽然林间没有路。
　　
　　 它和所有在海边的礁石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怪，一样的满是沧桑感。不一样的是它不是匍匐的，不是散卧的，而是那独立的险峻的形象。已是正午阳光照射下的它，黑得肃穆，神秘，是她喜欢的，这构成了对她的一种召唤。险峻不等于上不去，何况她是认准要上去的。岩顶只几尺见方，没有树，却有几棵野草在砂岩的缝隙里探出。她没有时间猜测着几千年前这里的面貌，因为她又看到了海，一个新的海。
　　 这里并不太高，她却感到一切更近了。天、海、朦胧中自己也说不清的或是一种在寻找的一种东西。悄然间，她觉得自己与尘世的联系已是无限的缩小，身心浮动，要冲破这身体的束缚，眼前是一望的海与天，脚下是翻动的浪花，传送着永恒的节奏。
　　 “一种诱惑，甜美的诱惑。”她想。从来不敢在22层的办公楼向下望的她心跳明显的加速了，这使她想到了两次去医院抢救的经验。
　　 “我会死在这里吗？”但她想到的却是跳崖的小龙女又想到了那个姓裴多菲的匈牙利诗人。
　　 “不，现在不能。”
　　 坐下，深深地呼吸几口。海的气息很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海的严峻，像是一位老师。她有些怯怯，又有些迷茫。将目光转向岸的一边，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寻找但又希望有什么东西会出现。
　　 “白马，一匹白马！”
　　 一匹白马在沙滩上轻盈地漫步或小跑着，在金色与蓝色的结合部镶出一道银边。她想不出过去曾见过白马在沙滩上走过或跑过，无论任何时段。但此时看着那抹亮色的闪烁，她觉得体内有朵火焰在跳跃。
　　
　　 疗养的生活完全是由自己安排的，没有人打扰，也没有电话。她在当地换了张话费卡，也便轻易地换掉了一切。海是她每天都要亲近的。或是画些写生，或是晒晒太阳，或者只是散步在海的臂弯里。当然自从那天起爬上巨礁等看白马便成了例行公事。因为她知道白马的出现是一种启示，与她有关也与她的海有关。她是在相同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情的，她相信差一点就可能会错过。于是她总能看到那匹白马，带着她行进。
　　 上午一般是写字和读书的时间。书带的不多，也不用太多。一本伍尔芙的小说，一本卡夫卡的日记，再就是几册诗集。她是近一年才开始重新拿起笔写写东西，小说或是诗，也越来越相信自己是属于文字的。只有文字才会引导自己走向真正的自由。她曾是市里知名的少年诗人，也曾从母亲那里遗传了对绘画的热爱，她也就相信有笔她与海之间就永远不会再有距离。
　　
　　 过去的几天天气出奇的好，她觉得是她心情感染的，而她的好心情当然主要是白马给她的。而今天她却有种不安。因为天阴沉沉的。没有心情写诗，那种不安早早把她带到了距离海天最近的那一点。等待，等待中海的节拍乱了，天空也暧昧起来。超过往日那个时点已经有很久了，她开始怪自己为什么要提前来呢？有点冷了，她决定去找白马。
　　 沙滩上人少了许多，因为天气的缘故，这里剩下的已多是离不开海的人。
　　 “今天看见白马过去了吗？”她问。
　　 “什么白马？没注意。哪有那功夫。我只知道今天生意不好。”出租泳圈的摊主说。
　　 “有没有注意到一匹漂亮的白马从沙滩这里过去？”她问。
　　 “这里怎么能让马进来呢？这里都是人啊”一个胖胖的刚上岸的泳者不耐烦地答道。
　　 “从没有见过白马过去吗？”她不安地问。
　　 “从没有见过什么白马呀，北边跑马场好像也没见过有白马。”这是一位赶海的大娘。
　　 ……
　　 “你见过白马吗？”她静静地问。
　　 “你找的是画家吗？他就在那边。”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士指着不远处。
　　
　　 “你叫白马？”
　　 沉默。画在架子上，一支画笔轻轻点上两点暗黄。
　　 “好一幅沉郁的海”
　　 “你找我？”
　　 “我找白马”
　　 “我就是”
　　 “我本来找的不是你，是一匹白马。”
　　 又是沉默。
　　 “你见过一匹白马吗？”
　　 “见过。”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那时我还不认识海。”
　　 “这就是你认识的海？”
　　 “对，当然这只是海的一面而已。”
　　 他转过身。
　　 “你是旅游的？”
　　 “不，我是为了逃避和寻找。”
　　 “寻找白马？呵呵”
　　 “算是吧。”
　　
　　 逃避和寻找。她不知道与他对话中为什么会蹦出这两个词。在别人眼里三十几岁已是副处级干部的她是个让人羡慕的娇子，是个要强的女人并且成功了的女人。而很少有人知道她同时还有着两次失败的婚姻和一个几乎不能相见的孩子。
　　 “我想人能有重新活一次的机会该多好，哪怕分成两个五十年。”
　　 “那样你的选择会不一样吗？最可能的是哪一天我们还是在一处沙滩聊天，关于海，关于你”
　　 “也许吧。所以我现在就要找到白马。”
　　 “你知道你这找有什么意义吗？”
　　 “我觉得我不要再丢失自己。我想白马可以带给我一种心的安宁。”
　　 “心的安宁？我觉得你那白马并不实际。只是一个幻觉。心只有得到自由才会真正安宁”
　　 “那爱情呢？”
　　 “我想答案你自己是知道的。”
　　 她看不出他的年纪，只记住了他的笑。他只回了一次头，只是有时会停下手中的笔。沉默中他继续画着。她则静静地看着，读着他和他的画。他终于放下笔。
　　 “你真的自以为很了解海吗？”
　　 他没回答。侧向那幅画。
　　 “这幅画如果喜欢就送给你，算是纪念吧。”
　　 “明天你还会再来吗？”她当时真的想问，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的出现或者消失不是他能决定的，白马还会出现的，她想。
　　
　　 这是她的海，她要赤身享受着这一切，无拘无束。太阳很好，清风下海水温柔地抚慰她每一寸肌肤。久违的畅爽。白马就在身边，踏着水，跳着自在的步子。靠近了，又近些了。为什么呼吸变得急促？我的白马啊，你知道我在找你啊。能不能永远陪我，不要让我再一个人。终于，她的手摸到了很亮很光滑的皮肤，怎么却变成了他赤裸的胸膛？他的表情很怪，她感到一身冰凉。
　　 窗外一夜的雨。
　　
　　 把画上架。沉郁的海。不知道他笔下明丽的海又是怎样的呢？她突然有种冲动，要找到他，与他商量要收下他所有关于海的画，他认识的完全的海。她只能在相同的时间来到他出现过的地方。他不在。
　　 穿过人的海洋，间或会听到有人问声“白马找到了吗？”她不知道那声音出自谁，也许寻找白马的她已经像是来之前的她成了本地的新闻人物。
　　 天气好，人就多了许多。是了，他一定会另选一处写生的。也许会到那巨礁之上？她的心不由的跳的快了起来。她也知道只是自欺。上面没有人，很远时她便看到了。
　　 再一次站在这里，她第一次领略到孤独的含义。这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第二个。天还是那么蓝，只是风大了些。她思考了好一阵这天到底是近了还是更远的问题，没有人会给出标准答案。她下意识转向白马曾经出现的方向，她呆住了。她的白马正欢悦地奔跑着。不时跃入海的怀抱，在她的欢呼声中游向大海，带着那片银光。
　　 “那是我的白马”
　　 那一刻她又听到了海的声音，海的节奏，从脚下，满含着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