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生活
2014年5月27
秦风站在楼顶。
2014年8月2
康宁宁把绳子穿过葡萄树架子。
2013年4月15
柳絮忽高忽低,一直飘到楼梯口来。康宁宁走进楼梯口,暗淡的余晖映着她疲惫的身影。她爬上三楼。打骂孩子声,狗叫声,炒菜声,电视声,果皮,垃圾袋,促销广告。302号房,深蓝色防盗门。打开门。秦风在他的书房里抽烟看书。过去未来现在的阳光在阳台上重叠,柳絮在窗外飞舞。冷的煤气灶,锅里是昨晚剩下的打卤面。脏乱的地板,脏乱的床铺,脏乱的厨房,堆满衣服的洗衣机……
“你回来了?”秦风在书房里看书,只要没有课,他就会在书房里看书,哪儿也不去。
康宁宁掉在客厅沙发上,脏乱的屋子让她感到愈加疲惫。秦风在看书,康宁宁看着他的背影。她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六点零五分。
“秦风,晚上吃什么?”康宁宁望着外面,天在一点一点变暗。
“随便。”秦风说。他在看书。
“晚上你自己吃吧!”康宁宁说,“我回乡下陪我妈。”
“……嗯。”秦风说。
康宁宁撂下上班用的黑色手提包,走进卧室换上那个外出用的猪血红手提包。她检查包里的银行卡信用卡钱,在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捷达车钥匙,穿上一双绑带搭扣坡跟鞋,鞋面上结着红红的蝴蝶结。她立在房门口,看书房里的秦风。晦暗里,只能看见他一动不动的穿着灰色睡衣的背影,脊梁骨高高耸立着,好像阴山山脉,贯穿他整个后背。她曾劝他换掉这件死气沉沉的睡衣,可他不肯。
“要不要给你叫外卖?”康宁宁对着镜子补画睫毛线,口红。
“……不用。”秦风说。
康宁宁走到门口又转回去,在抽屉里拿出一个墨镜盒子。她往那边看,秦风一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慢慢关上门。
“衣服地板,周日回来我再清洗,你别管了!”下楼前她说。
2014年5月23
他知道,每回她总会说诸如“晚上吃什么”此类的话,那么多年啦!他们周而复始在重复着这些事情,像四季轮回,像日出日落。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婚姻的意义是什么?人类的诞生对于宇宙又有什么意义?
秦风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的飞絮,就像去年的时候,就像前年的时候,就像大前年的时候,就像很多年前的时候。柳絮最狂乱的时候已经过去,香椿树长出了浓绿的叶子。等她一说“晚上你自己吃吧”,他准会回答“嗯”。
她就不曾思考过丈夫的一言一行吗?她就不知道有一个词叫象征吗?她可是本科毕业的大学生啊!她就不能从他一个“嗯”字,发现他内心的秘密,以及这些年他们之间的秘密吗?或许她就不曾去思考过,她头脑简单得就像线形虫。当初他为什么会爱她死去活来?一见钟情的爱情原来是如此不靠谱。
这一年来,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发遥远了,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两地分居的地步。每周五,她总要回乡下的老家住两天,陪她已经失明的母亲,周日才回来。这意味着他们的婚姻已经拉响警报了。他不是没想过离婚,但并不是离婚就能解决问题。或许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七年之痒。或许她在外面有了人。为什么她要买两份的快餐?为什么要买被褥回老家?
2013年4月15
康宁宁坐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看三楼的阳台。香椿树枝叶刮擦着阳台前的玻璃窗,还有书房的玻璃窗。夕阳在玻璃窗和香椿树叶上闪耀着。她望了一会儿。
她戴上墨镜,把白色捷达车开出小区。她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门卫在一直看着她。
她把车开到两个街口外的超市,可是当她看见超市收银员微笑的熟悉面孔,她又启动车,慢慢在街道上溜达,最后在一个小百货店前停下。
面包,香肠,矿泉水,香烟,卫生纸,白酒。
“你们把刚才我点的东西搬到车后备箱里。”康宁宁付账时把墨镜抬了抬。“麻烦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她总对别人心存感激。
“你丈夫是不是技术学院的秦老师?”肥胖的老板看着她说。即便她戴着墨镜,他的眼神仍然好像浓荫里从枝叶间穿透下来的六月阳光,刺眼,灼热。
“……你怎么知道的?”康宁宁低头从钱包里数出钱,两张纸币莫名其妙掉在地上。
“哈哈,”老板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弓下身子捡钱的康宁宁,像演戏一样干笑了两下,“这县城邮戳那么大点地方,谁还不认识谁!你说是吧。”
“是不是253块钱?”康宁宁说。
“哈,不愧是大学老师,脑筋比我的计算器还快!”老板笑哈哈说。
康宁宁把钱丢在柜台上,就像丢几块破布一样。
“找你两块……”老板说。
“不用了……”康宁宁在货架上拿下一块德芙巧克力。
“哈哈,那正好!”老板看了说。
康宁宁转身看打零工的伙计把东西搬到后备箱里。
“买那么多东西,这是去旅行吗?”老板又问了。
“不!不是!买给我乡下的妈妈……”康宁宁一面说一面急匆匆把车门打开。她不擅长撒谎,她怕老板看见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她把车窗摇上,橙红色的阳光反射出来,照着老板的眼睛。当他举起手要遮住那抹光照时,白色捷达已经开出去了,行驶在洒满落落余晖的进城大道上。
2014年5月23
一听到关门声,秦风就在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卧室里,拉开抽屉。两盒安定不见了!那是他买来自己备用的。他经常失眠,肌肉抽搐,心律不齐,每天都要吃三到四粒。她拿这两盒药去干吗?
他在客厅里急躁地来来回回走了一遭,接着又坐回书房的椅子,静静地思考她这一年来的行为。每当他问起为什么?她总说是为了乡下的母亲。包括一大堆吃的东西,一大堆穿睡的东西。难道她是给她母亲拿去的?黑格尔说,一正一反,一有一无,谓之变。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说明她已经发生了某些变化。变化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母亲,因为据他所知,她的母亲心脏……
车子开动了。他又跳起来,抓起自己的黑色大众汽车钥匙,飞也似地跑下楼去,连睡衣都没换。她那辆白色捷达已经开出小区。他把车倒出停车位时,车头撞在了杂物房的墙角上。
难道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就像美元贬值,黄金就会上涨?国家把某地划定为经济开发区,那里的房价就会疯涨?就像中东一有动乱,油价就会上升?就像政治人物观览某地,里面其实暗藏政治斗争?他忧忧愁愁,头昏脑涨。这个世界,这样的婚姻,总让他放不下心。他甚至觉得古代最混乱的朝代,也要比现在的社会更有安全感。就连那个门卫,也总是用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真想对门卫说:我不是异类!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大专院校老师,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尽管我身边那个女人并不想这样。
他狠狠瞪了门卫一眼。
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下,上弦月已经露出洁白的轮廓。他在两个路口外盯着她。
2013年4月15
正是樱桃李开放的最好时节,又白又红又紫的细碎花瓣和着飞絮,在空中飞扬。她看到大柳树下一家古香古色的酒店。她看到一个长方形的房子,里面都是酒缸。她看到一方湖水,里面荷叶田田。她看到禾麦油油,阡陌间农人在灌溉。她看到一排排的白杨树已经展出宽大的叶子,白杨树后隐隐露出一座古塔塔尖。她看到冲冲的臭水沟。她看到老家院子的石榴花红红的。
2014年5月23
她沿着主干道慢慢行驶。就要离开县城时,她突然向左打方向盘转了弯。秦风赶紧加速跟上去。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时,正好亮了红灯。秦风全身发抖,脑袋涨得厉害,就是眼睛也发涨发疼,疼得他真想把双眼抠出来。他扶在方向盘上休息片时。突然,后面响起一阵急促热闹的喇叭声,就像下雨后的水塘一样,到处都是青蛙的喊叫。他猛地一踩油门,汽车像冲天炮一样,飞过马路。等他在县城出口处转弯,拐进那个巷子时,已经看不到那辆白色的捷达车了。他现在气极了,他真想回到那个路口把红绿灯拔下来,捣碎了。他真想把刚才那些催促他的司机们一个给一拳!才多大的县城,有多少车,有多少人,还弄红绿灯!那些当官的难道不知道,有比红绿灯还要重要的事情吗?难道在每个街道口弄个红绿灯,弄个摄像头,县民的幸福指数就会提升吗?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他们知道吗?他现在气冲牛斗,要是现在前面大摇大摆走过来一头熊,他也会抢上去,像打哈巴狗一样抽它几个嘴巴子。
他慢慢开着,一个一个巷口看,前面有一个出口,那个出口通向刚才的主干道,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秦风开出那个出口,朝马路两头望,在右边那一端,他终于看见她的捷达车了。她的车后面除了贴巴拉拉小魔仙的卡通图案,还贴了几个字:“我只是出来打酱油的。”她也遇到了红绿灯。他赶忙开过去,在亮红灯前赶过十字路口。
他的车速简直是在玩漂移。过了路口后,他看见她往左开去,又钻进一条坎坷崎岖的巷道里,通过巷道,可以望见尽头绿油油的麦田。他也钻进巷道,坑坑洼洼的路面颠得他五脏俱裂。他悲哀地想,自己这么辛苦追逐妻子,为的是那般!
她穿过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晚风轻拂起麦浪。在暗淡的光影里,她的捷达车仿佛是掠过天空的云彩。过了麦田,她就行驶在环城公路上,然后飞离县城。
开到大柳树酒店时,他听到了布谷的声音,高高的在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鸣叫。这比往年早了半个月,或许气候又要发生变化了。农作物又要受到气候的影响。机灵的人们也许又要开始囤积粮食、囤积碘盐、囤积大蒜、囤积大葱、囤积蔬菜了。他已经说过,这个社会,你永远不会有安定安全感。要么你存在银行里的钱无端端缩水,要么你要为生活资料的价格上涨省吃俭用。
天渐渐暗下来了,村子里亮起了家灯。上弦月清清楚楚印在蓝色的天中,一抹淡淡的云彩像一位拖着长裙的仙女正向它飘去。秦风把车停在乡村外一行白杨树后面,把车灯熄灭了。一面吸烟,一面抵着太阳穴观察院子里的动静。
不知道是晚风轻拂的缘故,还是空气里那种四月和五月特有的味道,他记起了他和她之间的往事。从中学时代,他就暗恋她,大学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她交了个外省的男朋友。即便这样,他仍旧每天看她写的日志,在她日志后面留言。她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他几乎了如指掌。毕业时,她和男朋友分手,回到县城的专科学校做了行政主管。他也跟着她回到县城,在学校里应聘当了老师。之后,两人便走到了一起。他们初中不在一个中学,上高中第一天看见她时,他就被她淡雅如槐花的气质迷住了。那会儿的爱情真美好,即便他当时得忍受暗恋的痛苦。怪不得有人总是说,爱情最美好的时候就是暧昧的时候。黑格尔说,世上各种事物以此而兴亦以此而亡,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否定是这个世界的灵魂。他深深感到了黑格尔这个理论是如此正确,他当初因为她的淡雅气质喜欢她,可是到后来,她的这个气质却成了他厌恶的理由。他觉得她淡雅过了头,已经是枯燥乏味了。她好像永远不想去思考总结生活,不愿为这种单点乏味的生活做出改变。她的人生哲学近似于佛家哲学,过去现在未来无非是过眼云烟,无非是水中月镜中花空中絮。她就像佛教经典里那个老僧,徒弟向他问发,他反问说“吃粥也未?”徒弟说吃了,他说“吃了便洗钵去”。她也许认为纷纷扰扰千姿百态才是真实,可秦风认为生活的真实是在现象后思考总结出来的道理。
可话又说回来,他的痛苦也正在这里。所以,真要是捉奸在床,他也并不会冲过去给她一巴掌,或者用不堪入耳的脏话咒骂她,不仅是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个小可怜,更重要的是他们婚姻的悲剧他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2013年4月15
她把车停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她后背开始冒冷汗,这是低血糖的症状。她拿出刚才买的巧克力,大口嚼着。香浓酥脆的巧克力让她回想起那天晚上下着雪,白雪包围着读书亭。他在读书亭里点了一根蜡烛,手捧一束香槟玫瑰说:
“我了解过,在冬天求婚的成功率很少,为这事我几天来一直失眠。我本来可以等到春天再向你求婚,可是我怕别人会走在我的前面。原谅我的仓促,嫁给我好吗?”
书呆子的告白!可是她感动了!她扑在他怀里,流着泪说:“哪一天求婚都无所谓,只要我现在爱你;不管从前以后怎样,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相爱。”
2014年5月23日
他看到她的汽车开上了回县城的大道上,他和她离得很近,汽车里只有她一个人。等到看不见灯光了,他也启动自己的汽车,往村里开。
汽车开到大门前,院子里投射出暗淡的灯光。他打开车门急促敲门,敲了有一会儿。
“是你吗,宁宁?”她的老母亲走了很久才走到门口来。“宁宁!”
秦风没有出声。
她打开门。“宁宁?……”她睁着已经瞎了的眼睛在黑暗里搜索,确切的说是用耳朵在搜索。
秦风看也不看老太婆,一闪身抢进院子里。
“谁啊?你到底是谁,来了怎么也不说句话?”老太婆喃喃讷讷。
秦风三步作两步跑进正屋的三间房子里,能藏人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可是什么也没发现。他从正屋出来,迎面撞上从门口走来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