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起倔老头铁力克，老辈人都知道，他可是那拉提草原最出色的驯马手。
　　 铁力克一生驯服了多少匹烈马？确切的数字没有人知道，恐怕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
　　 我曾经问他：“哎，老人家，你总共驯了多少马？”
　　 “唉！那太多了，太多了！”铁力克一脸兴奋。
　　 “那时候么，那拉提烈性子的生马驹子海里买司（全部）我拿上驯。” 老铁力克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下，白胡子一撅，眼睛一纵，做了个滑稽又好玩的表情，显得十分得意，非常自豪。
　　 “哎，老英雄，你十几岁开始驯马的？”
　　 “十几岁？！”老头提高了嗓门。
　　 显然，老铁力克对我的这个提问有些不满意，而且是相当的不满意。
　　 “哎，我小小的小巴郎子（小男孩）的时候就学会驯马了。”他表情严肃起来，嗓门更大了。
　　 “我们哈萨克人，会走路的时候就会骑马了。”铁力克说得非常认真，那眼神，十分坚定，充满自信，还有些自负的意味儿。
　　 “哎，我两岁的巴郎子时候就会骑马了，我五岁的巴郎子时候就参加了赛马，我七岁的巴郎子时候就拿了赛马冠军，整个那拉提的赛马冠军！”
　　 说到这儿，老铁力克满脸皱褶的脸庞布满了笑容，他不断地点着头，示意着，做着手势，比划着姿势，两眼闪射着光彩，开心得跟小巴郎子似的。
　　 眼前闪出一幅画面，那是草原上每年一度的赛马会，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红脸蛋的哈萨克少年，自信的、微笑的、自豪的他们，个个身手不凡，纵马驰骋，威风凛凛，他们个个都是马背上的小雄鹰。好像那领奖的少年就是铁力克。瞧，脸儿通红、憨厚敦实的他，笑得多开心，多得意呀！
　　 那笑脸儿沿着幻觉的画面慢慢落在铁力克老头的脸上。他微笑着，他的笑容在哈萨克的血液里驰骋，在那拉提大草原上……
　　 我突然发觉自己的走神，那一瞬，就是我看到老铁力克，他那羊羔毛制作黑平绒翻边的白毡帽下褶皱的褐红脸庞的那一瞬，老人也正望着我，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不知道我的笑他明白没有。从他的笑里，我感觉到，他也走神了。是的，他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就回到了少年时代。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后来听到铁力克出意外的事后，我一直在想，当时我真不该打断他，让他美美地回忆下去，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回忆呵。
　　 这个倔老头，这位那拉提草原上的哈萨克牧人，这位那拉提草原最出色的驯马手，放了一辈子牧，驯了一辈子马，最终把自己也交给了马。
　　
　　 铁力克是那拉提草原最后的驯马手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只是在自己心里琢磨着，疑惑着，从来没问过别人。我很忌讳问这些事情，也不乐意问，不知为什么。大约别人也很忌讳吧，我想。
　　 而铁力克的故事，那些在那拉提草原上流传的有关他的趣闻，大多是我听说的。因采访工作需要，我几次踏进草原，跟老人也有过几次接触，我们在一起喝过奶茶，吃过手抓肉，聊过天。毫无疑问，我对草原上的事物充满了好奇，极力向他打听。老人的汉语说得不好，还有些生硬，不像现在的年轻一代，一个个汉语说得那么顺溜。这也难怪，现在是什么时代，交通这么发达，信息这么通畅，草原上到处奔跑着汽车和游客，五颜六色的汽车，花花绿绿的游客，天南地北的面孔，世界各地的风格，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包含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习俗、不同的风味、气息和流行色，那些新鲜事物，年轻人喜欢。也许在这一点上，世界是通的，大约世界上的年轻人都一样，都喜欢新鲜，都对新鲜事物感兴趣。那拉提的年轻人也不例外，他们也喜欢新鲜事物，喜欢在旅游上做点事。他们整天跟那么多的人接触，别说学了，就是听也听会了。再说他们从小学就学过汉语课，学起来就更方便了。还有的干导游、引导服务之类的工作，也要进行专业或者简单一些的培训，汉语交流方面问题不大。
　　 老人说话不多，且说的慢。有时哈语和汉语交织在一起，还有他的手势，还有他的眼神，那湖泊一样微蓝山谷一样深邃充满神秘的眼神。还有他的表情，那大草原般辽阔而且内涵丰富的表情。
　　 对了，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夹杂着熟透了的哈语和半生不熟的汉语，好像他那在自己身体的沟沟坎坎里跋涉的，翻过一道道山梁趟过了一条条小河，穿过语言词汇的丛林和乱石堆，道出了草原的心事。那千古草原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一种古远，有一种辽阔，有一种苍茫，有一种深沉，有一种纯真，还有……让人倍感亲切又陌生，朴实又神秘，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
　　 总之，老人讲话的过程确实很吸引人，还有他的手势，那粗壮有力的草原牧人的手势，驯服过草原上最强悍的烈马的手势，驯马手铁力克特有的手势，仿佛是他语言的有效补充，或者解释语言和心思最丰富的部分，让他的语言更加活灵活现，让他的人更加神秘可爱，让人听了更容易理解，感觉还是那么的神秘又亲切，仿佛一下进入草原，置身于草原内部。他的眼神，那微蓝的光芒，像辽远的草原深处流淌的清泉，缓缓流淌，汇入辽阔的大海，神秘莫测。他的表情丰富而且生动，从头到尾把他的讲述完完整整地表述出来，仿佛一场惟妙惟肖的翻译。那是另一种语言，也是最生动最本真的语言，那是人类纯朴的表情语言。
　　 每次与铁力克聊天，总是被他深深吸引，他内心是另一座神秘的草原。好像他的每一句话里都存有秘密，好像那拉提草原的每道山梁，每条小河，甚至每一块石头缝隙里都留有秘密，那蓝天白云下穿梭在时光里的牧群，那唱着牧歌驱赶羊群、牛群、马群的牧人……站在时光明媚草原上，山花烂漫的春天，芳草萋萋的夏天，金光灿烂的秋天，童话斑斓的冬天，令人浮想联翩，恍惚置身仙境。
　　 奇怪的是，老人很少向我打听城里的事情。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有一次跟老人聊天，老人对我说他有两个汉族好朋友，一个是个骑马打仗的英雄，一个是不会骑马的阿肯（智者，吟唱诗人，弹唱艺人）。我问老人那个骑马的英雄是谁，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的表情突然难看起来。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神情肃穆，望着天边遥远的云彩，黯然伤神。我感觉一定是我的问话触动了老人的某一段伤心事。
　　 这是我第一次触动老人的伤心事，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多年后听木拉提老人讲后我才明白的。我一直后悔当时没有及时询问一些有关那位英雄的细节，可是为时已晚。这也是后话了。
　　
　　 还是先把时间拉回到之前吧。
　　 那个下午，光线非常好，一眼就能看到天边，山峦、河谷、草原，清新明亮，草原上牧群悠然自在，湛蓝的天空飘着棉花一样厚厚的云彩，远处的雪峰清晰可见，仿佛一眨眼就能走近那神秘的世界。
　　 铁力克默默地看着远处，我也静静地坐着，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老人情绪缓和下来，他回头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唉，好人呐。
　　 我又问那个不会骑马的阿肯是谁？老人看着我笑起来。我转过身，后面并没有人。啊！原来，老人已经把我，当作他的好朋友了。我心里暖洋洋的，感到非常自豪。说实话，能够被铁力克老人看作阿肯，能够被老铁力克当作好朋友，是多么荣幸的事情。
　　 后来我常想，能成为铁力克——这位那拉提草原上著名的哈萨克驯马手的朋友，是我人生的一大幸事，也是我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
　　 记得有一次老铁力克问过我关于天空和汽车的问题，那是后来的事儿了。
　　 那次我刚从城里过来，在老人的毡房喝茶，我们说着话儿，聊着天。老人突然问我：“哎，小伙子，听说你们城市的天空总是灰濛濛的，像叫花子身上的破衣衫？” 那张哈萨克的褐红脸庞一脸天真地笑着。
　　 以前，老人跟镇上的人一样喊我谢记者。慢慢熟悉了他就喊我小伙子了。老人说这样亲切。是的，老人喊我小伙子时，脸上铺满笑容，语调儿很轻，听上去就是亲切，像是自己的长辈或者老朋友在招呼。
　　 我哈哈哈笑起来。老人也笑了。
　　 “哎，老人家，你说的还挺形象的哩。”
　　 “大城市我没去过，我只去过新源。唉！那里汽车的屁真臭。还有那些大烟囱，黑黢黢的，向天空直吐黑气，胡大肯定生气了。”
　　 “唉，那汽车，拖拉机，摩托车，一个个咋那么利害，力气大，跑得快，吐吐吐一阵咳嗽就没影了，怪不得年轻人喜欢，跟着了魔似的，一人骑一个铁驴子在草原上飞跑，确实比马跑的快。”老人说着，自己也笑了。
　　 “唉，这汽车的屁，真臭啊！这漂亮东西，放屁为啥那么臭呢？”老人充满了疑惑。
　　 草原上的牛羊，吃青草，喝山泉，牛粪饼烧火还有股青草味儿哩。
　　 老人摇摇头，他弄不明白城市的天空和汽车有什么关系？草原上的云朵和炊烟，又有什么联系？
　　 风打开时光的栅栏门，风把香的臭的词儿一起吹散……
　　
　　 二
　　
　　 铁力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会骑马的，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也没有谁说得清了。他七岁就夺得赛马冠军，是草原上最小的冠军，并且连续三年，这两个记录在那拉提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多年来也没有谁打破过。这些好像还不够，他最厉害的本事，是驯马。驯马是他的真本事。驯马，让他自小就成为草原雄鹰；驯马，让他成为那拉提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当然，驯马让他夺得了一生的幸福，也让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铁力克的倔是出了名的，他年轻时候就倔，他犯起倔来十头牛也拉不回。
　　 有一年秋天，草原上出现了一匹没人能够制服的小儿马。那是一匹刚满四岁的小公马，身材茁壮，通体栗色，一身蛮力，非常强悍。这匹小马驹子性子倔，力气大，先后把几个年轻驯马手撂翻在地。有人来请别热克。
　　 多年以前，别热克是那拉提草原上最好的驯马手，现在的年轻驯马手都是他的徒弟辈。年轻人成长起来以后，别热克就退居二线了。那天别热克去驯马的时候，铁力克也跟去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别热克，这位草原上有名的驯马手，竟然连续两次被这匹栗色小儿马从背上撂了下来。这让别热克颜面扫地。这还了得，这位老驯马手非常生气，脸色难看极了。更可气的是，这栗色小儿马脾气倔，且一身傲气。它头一次将别热克摔下马背，还扭过头来看看他，那眼神充满了挑逗的味道，好像是说：“唉，你不行。”它第二次将别热克摔下来时，小儿马看了别热克一眼，还打个响鼻，摇了摇头，那意思不言而喻。
　　 这简直就是侮辱，简直就是挑衅。这不是明摆着在挑战吗？别热克哪能受得了这些，他气不打一处来，准备第三次上马时，突然感觉腿脚有些不适。别热克顾不上这些了。哈萨克有句老话：宁可从马背上摔死，也不能被马儿笑话。
　　 这还了得，难道一辈子的名声就被这匹小儿马毁了。别热克死也不肯。
　　 就在别热克一瘸一拐地靠近栗色小儿马时，铁力克快步上前：“爸爸，我来教训它。”
　　 没等别热克说话，铁力克已冲到小儿马跟前。铁力克抓住缰绳，从左面慢慢靠近，嘴里轻轻唤着：“喔，喔……”小儿马侧着耳朵听着，左眼看着铁力克的一举一动。铁力克靠近了小儿马，用手轻轻拍了拍它的鬃毛，小儿马猛一回头，转身拒绝，铁力克顺手拽住马鬃，说时迟，那时快，他嗖一下跳上马背。小儿马一阵狂跳，转圈，尥蹶子，铁力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撂了下来。小儿马扭过头看着他，那意思大约是说：“嗨，兄弟，你行吗？”
　　 加尔肯老汉说：“哎，铁力克，驯马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交给你父亲吧!”
　　 铁力克一骨碌爬起来，噌一下又跳上马背。小儿马狂跳，转圈，连续尥蹶子，铁力克再次被撂在地上。
　　 铁力克落马的时候，缰绳始终紧紧攥在手里。小儿马又扭过头来看着他，那眼神充满了挑逗，那意思是说：“嗨，兄弟，你还想试试吗？”
　　 人群里又有人喊：“哎，铁力克，算了吧，等你长大了再收拾它吧！”
　　 说话的是驯马手木拉提，也是他父亲别热克多年的好朋友。
　　 “别着急铁力克，放着我来收拾它。” 木拉提说。
　　 铁力克没有吭声，回头冲木拉提大叔笑了笑。那意思是说，还是我来。
　　 铁力克第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那小儿马又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端详着它，还“咴，咴”打了两个非常响亮的响鼻，让人看不懂。
　　 铁力克坐在地上，眼睛盯着栗色小儿马，他冷静了一会儿。别人以为他不会再上了，也没有人劝他了，只是关心他有没有受伤。铁力克休息了一小会儿，也想了一小会儿，突然会心一笑，翻身站起。
　　 倔强的铁力克第四次跳上了马背。跟前面一样，栗色小儿马又是一阵狂跳，转圈，尥蹶子，好像它也就那些套路，没什么新招了。这一次，小儿马也没有料到，任凭它怎么狂跳，转圈，尥蹶子，任凭它怎么做大动作，使怪招，铁力克始终稳稳当当地坐在它背上。后来小儿马生气了，沿着草坡狂奔了几圈，铁力克依然稳如泰山，还嫌它跑得慢了，不断用缰绳驱赶它，抽打它的屁股，让它跑得更快些。后来，这栗色小儿马的脚步慢了下来，气喘吁吁，汗流如注，越跑越慢……
　　 栗色小儿马最终被铁力克彻底征服了。
　　 铁力克骑着栗色小儿马回到人群，人们报以热烈的欢呼声。有人问他:“哎铁力克，你小子是怎么收拾住它的？”铁力克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说：“这小儿马，它听我的话。” 人们不相信，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秘密武器，包括他父亲别热克也不知道。那一年，他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