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军从不在清明节扫墓，他嫌人太多，像赶集似的，完全失去了肃穆祭奠的意义。心想，图热闹，何必来墓地，哼，滑稽。
　　 是有了空闲，他还要看自己的心情，适不适合去看望父母大人。伤感的时候，他不去，因为他怕一见到二老会流泪。得意的时候，他更不会去，因为，老爷子在世时，最讨厌他得意忘形的模样。但，他也很少在父母亲的祭日来扫墓，因为他忙，很忙，也许正值那天，他在大洋彼岸和山姆大叔谈生意，或正在一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做梦呢，反正等等，他很难凑巧那天空闲。既年必去一次，这是铁定的事情。所以，他去墓地，要看自己的心情，什么心情才合适去呢？寂寞冷清的时候，他会一大早买一捧黄色菊花，加上粗粗的一炷香。他从不开自己的那几辆豪车去墓地，每次都选择打车前往。
　　 他来墓地时，墓地一定是冷冷清清的，几乎遇不到什么人。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工人，在维护墓地的设施。2014年5月6日，他孤零零地走进墓地。穿过前面的墓群，向里面走去。他习惯的环顾四周，红墙内，墓穴整齐排列，墓碑高低耸立，仿佛亡灵们在向他这个不速之客行注目礼。来的不是时候啊？他好像听到来自墓群的嘲笑声。哼，你们知道个啥。来看你们的，多数是走走形式而已，你们还当真了？我不一样，我是凭心情来扫墓，那是捧着一颗真心，来看我们家老头老太太的，懂吗您？想着，他笑了，怎么和“亡客”们较上真了。对不起了，您老，小的失敬了？他还下意识的对着墓群作揖赔不是。
　　 铁军这个名字，是他家老爷子起的。当年老爷子是叶挺、项英的部下，算是皖南事变的幸存者。新四军，铁军，这就是他名字的依据。母亲是苏浙大户的千金，新四军驻扎在她家乡时，她从女中偷跑出来，瞒着家里报名参加了新四军。后来三调两换地就成了父亲的部下。再后来，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父亲看上了这个学生女兵，通过组织上做工作，硬拉软泡，结成革命夫妻。后来父亲总结说，看上你母亲，就两样，模样好看，文化水平高。看不上也有两样，大小姐出身，穷讲究爱干净。
　　 铁军还有个怪毛病，扫墓从不愿意带家人一起来。有时妻子文琪和孩子吵着要一起去看爷爷奶奶，铁军一甩脸子说，要去你们自己去，别跟着我。对这一点，他老婆，还有亲朋好友都看不明白。多少年都这样过去了，大家也懒得猜，随他去吧。所以，这些年，文琪都是在清明前后带着孩子和一些亲属去扫墓。这是，他的手机响了，他“喂”一声，里面传来“你在哪儿呢？”，他说“等会儿再告诉你们”，就挂断了电话。
　　 5月6日，是个阴天，没有阳光，但也没有下雨。有点像铁军的心情，冷清。他来墓地，一呆就是小半天，这又是多年的习惯。肯定是一包烟抽完，才离去。一年365个日日夜夜，有多少酸甜苦辣纠结在心。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觉得，心，空了，静了，有悬在半空，突然落地的感觉。近30年的奋斗，他早已步入中国富人的行列，20年前下海，10年前身价上亿，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有惊无险，一切都理所当然。商场如战场，这是谁他妈的给下的定义？在铁军看来，真是太准确了。商场之战虽然不会血肉横飞，但玩命的双方个个灵魂出窍，人鬼难分。无商不奸，这是商场铁律，他是深有体会的。这些年，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坑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奸商”，赚了多少“黑心钱”，又打出去多少“糖衣炮弹”，他心知肚明。还有，就是天堂里那两位老人家也看到了。这也是他喜欢自己一个人，选择心情寂寞冷清的时候来墓地的真正原因。因为，偌大个世界，也只有这个地方，才能使自己的心袒露出来，心甘情愿地忏悔，毫无顾忌地发泄，听听老父亲的斥责和老母亲的唠叨。铁军知道，从小到大，真理永远在二老那边，他永远是错误的。如今，在社会上，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走哪儿都是前呼后应，车马伺候，钱在他手里早就不是个玩意了。当然，他还没俗到骂“钱是王八蛋”，那都是没多少钱装富之人干的事儿。
　　 站在爹妈的墓前，他倒很像这里的工人。你看，圆领汗衫，大裤衩子，头戴一顶帆布帽子，右手拎着水桶，桶里还有一块抹布，左手拿着扫把，脚上一双塑料凉鞋，呵呵，活脱脱的一个护陵工人。和往常一样，他到了墓前，先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吸着。等这根烟吸完了，他才开始办正事。老程序，先用扫把清理，再用水冲洗，最后用抹布擦拭干净。摆上黄菊花，点上香，得嘞。自己靠在墓旁的柏树上，深吸一口烟，重重地吐出来，静静地凝视着墓碑。墓碑的前面，刻着两位老人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墓碑的后面，是两位老人的生平简历。嘿嘿，铁军突然莫名的笑出声来。当年，老爷子最反对他辞职下海了。那时他才30出头，就当上了常务副县长，不说前途无量吧，那也是官运亨通，羡慕、嫉妒、质疑甚至举报都大有人在，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谁让你当着“凤毛麟角”呢？手机又响了，他接通后，没等对方说话，就冲着手机说，“我说过了，等会儿告诉你们。”挂断电话。
　　 铁军在两位老人墓前，一会儿靠在柏树上心里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一会儿围着整个墓碑转圈，一圈一圈地转个不停，要么干脆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或者用手挨个抚摸汉白玉墓栏上的四个小狮子头。他长叹一口气，打量了一下这个墓区的周围，住户基本都满了，只有少数几个空墓穴，是为将来的墓主人预留的。铁军想，呵呵，这些人倒很有商业前瞻性，这些年来，随着房地产价格的飞涨，购房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也影响到死人的世界，墓地的价格也是一年一个价，让那些行将朽木的老人家们，不时地摸摸渐渐瘪下去的腰包，大有死无葬身之地的忧虑。此时，倒是做儿女的大展孝心的时候，是不是该出手了，是啊，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买墓地。
　　 站在墓园的中央，让他思绪一会儿宁静，一会儿纷乱，像当年老爷子说的，在苏北敌后打游击，有一次打摆子，一会儿在冰窟窿里游泳，一会儿在大铁锅里蒸，受老罪了。铁军虽然身体很强壮，但灵魂却常常处在打摆子的氛围中，欲罢不能，像得了灵魂精神病。墓地，是死者的家园。还有一些活死人呢，他们的家园是哪儿？铁军知道是哪儿，是监狱。站在墓地，他会不由自主的联想到监狱。都是高墙之内，一边是肉体的腐朽，一边是灵魂的腐朽。一个是在小小的匣子里，一个是在小小的监房里。对入土为安这句老话，铁军有自己的理解。什么入土为安？入土即腐，何安有之？入了土，就是为了尽快的腐烂，尽快的化泥，尽快的回归自然。至于入监者，就更别提“安”字了。肉体的腐朽是自然规律，灵魂的腐朽是恶有恶报。人人都愿意做个安分守己的肉体腐朽者，而不愿意做个作奸犯科灵魂腐朽者。但事实上，明知恶贯满盈才能灵魂腐朽，可趋之若鹜者天下无处不在，利欲熏心真的是灵魂的不治之症吗？手机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起手机看看来电显示，轻轻的按下拒绝接听键，把手机丢进大裤衩的后屁股兜里。
　　 铁军看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杨实雄，老爷子是个实实在在的英雄。红小鬼出身，杀鬼子出生入死，打老蒋战功赫赫，抗美援朝连升三级，坐江山两袖清风，搞建设舍家忘我。是的，看着官升三级眼红啊，那是拿生命换来的。两袖清风就更不易了，那是拿良心撑起来的。当共产党的官容易，当共产党的好官难啊，这是老爷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现在的官场正在验证老爷子这句话的真理性。多少英雄豪杰没倒在战场上，却倒在了官场上。多少俊才人杰没被贫穷所潦倒，却被富有所累倒。官迷心窍，财迷心窍，真是一对好哥们儿。唉，是啊，铁军想，自己有很多这样的哥们儿，不是为官所误，就是为财所误。虽然自己早早离开了官场，没曾为官所误，但他这些年用他的财又误了多少“官”呢？官欲的身后一定是贪欲，贪欲会使人变得没有廉耻，没有廉耻的官一般都会铤而走险。
　　 记得老爷子在世时，尤其是晚年重病缠身，常常回忆往事，思念故旧。念叨的最多最伤感的，就是当年跟随他参加红军，一起出来的本村十几个子弟，历经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直至抗美援朝，到了1955年授衔时，就剩他一个人了，那些跟随他出来的本村子弟全都牺牲在各个时期的战场上了。因此，老爷子到死都没有回过家乡，他不敢回，也无脸回，他怕见到那些乡亲们，他怕那些人向他要儿子。他只是通过各种形式和渠道，帮助家乡的各项建设事业，尤其是对那些牺牲子弟的亲属，通过协调当地政府或民政部门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有时，老爷子也会幽默一下，说，幸好我还活着，要不就全军覆没了。战争是残酷的，它消灭肉体毫不留情。战争双方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也有双方都是非正义的。但作为战争的牺牲品的人来说，不管你是正义还是非正义，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娘的娃。话又说回来，只要你是战争的参与者，没人怜悯你是“娘的娃”，被迫也好，心甘情愿也好，士兵是炮灰，军官是刽子手，在战场上永远只有这两种人。有人说，某市的领导层几乎全军覆没，都是他杨铁军一手造成的，或文明点说是他导演的。可惜了得，都是“党的娃”，一个个铛锒入狱。商场如战场，官场又何尝不是战场呢。毁了多少励志青年，倒下多少有为才俊，甚至有人夸张的说，现在的官场就像一个大池塘，一网打下去，捞不上几个清官，多多少少都是拖泥带水的大小贪官。扪心自问，他杨铁军从良心上说，真的不想这么干。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每过一道关，就是一道坎，都戳着一位张着血盆大口的贪官。铁军心想，人想作死，谁也挡不住。不就是要钱嘛，我他妈的就用钱把你们一个个都砸进监狱去。某市长多少万，某书记多少万，某局长多少万，某主任多少万……就这么，杨铁军的钱越砸越多，事业上的坎也越迈越顺，砸出去一百，他就能得到一千的回报，他的生意不想做大都难。用时任该市纪委书记的话说，他杨铁军处心积虑地为本市“培养”了一大批贪官，几乎毁了这座城市，也算是罪孽深重了。杨铁军听了这样的评价，虽有些委屈，但也基本认账，谁让这些贪官都拿了他的钱呢，铁证如山啊。一座城市的领导层，都让他一人拿下了，当然也未免太夸张了。但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目前的官制体系真是太不堪一击了，同时也说明，今天的做官之人在“贪”字面前基本无定力、基本无素质、基本无廉耻，如果再加上“色”字，两面夹击，可以预料，来一个，放倒一个，来一对，放倒一双，几乎没跑。好了，老头老太太，以后再来，可能只有你们的孙子孙女了，我一段时间恐怕是来不了了。让你们失望了，是的，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自认为，我的心还不算龌龊不堪，比起那些拿我的钱的贪官们，我要比他们干净的多。所谓“人欲静净，天理流行”，这样的人间景象，我这辈人是看不到了。除腐大业任重道远，不是某一代人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现在的中国，和你们当初闹革命的初衷，是相差甚远，甚至有些不搭调。你们心中的社会主义和现在中国的社会主义一样吗？你们会坚决否定。其实如果你们还活着，你们一定是疑惑大于否定。不理解会让你们陷入极度的痛苦，你们会问，难道我们抛头颅洒热血为之奋斗的事业，竟是这样的？
　　 作为你们的儿子，曾经引为骄傲的儿子，竟然成了贿赂腐蚀党员、干部的罪魁祸首，成了挖社会主义大厦墙角的蛀虫。你们如果还活着，一定跺足捶胸，痛恨欲绝。是的，当年那个优秀的好学生，优秀的好士兵，优秀的好县长，优秀的好儿子，优秀的好丈夫，优秀的好爸爸，去哪儿了？一夜之间成了闻名遐迩的亿万富豪，著名企业家，工商界的大亨，跨国公司的老板。党费他照样缴着，每年将10万元钱汇到他户口所在的街道社区党支部，汇款单上写着“杨铁军先生党费，请查收。按规定缴纳后，剩余钱款捐赠社区医院或文化室。”如今，那些光环，那些头衔，都化作浮云随风飘散。等着他的，是法律的审判，监狱的囚室，漫长的改造，亲人的分离，还有身败名裂的沮丧。当他走进监狱，当他面对那些因为拿了你的贿赂，早一步住进监狱的贪官“朋友”们，他会作何感想，他们又会作何感想？时过境迁，当年高高在上，权柄在手，飞扬跋扈，趾高气扬的高官们，见到他，一定会有一种同归于尽的快感，因为是他们联名举报了杨铁军这个最大的行贿者，他们也因此获得了一点点的立功奖赏。也许，他的脑海里会浮现出，你小时候熟背的一首诗歌，那是红岩烈士陈然著名的“我的自白书”，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这是他联想到自己也将被带上手铐脚镣，但他会低下罪恶的头，面对死亡他也笑不出来，他与贪官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贻害一方，罪不可赦。或许，他内心深处还存有一方净地，他的良知还在不断地呼唤他回头收手，他的家族荣誉还在远方昭示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的那套用罪恶打倒罪恶的谬论，实在是荒唐至极。他深恶痛绝东西，也是他身体力行的东西。善与恶在他身上早已混淆不清，他本想做善事，一出手却是恶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如佛经说“染缘易就”，欲望一旦被贪婪黏染，就会欲罢不能，万事俱灰。
　　 催促的手机铃声，一声比一声紧，不断地从杨铁军的后屁股兜里传出来。他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时间，11时30分。心想，一个上午过去了，是该找个地方吃饭了。他接通了手机，一连串急切的“喂喂”声。杨铁军把手机拿离耳边，按下免提。慢悠悠地说：我在北郊墓地，你们到西出口等我，我一会就出来。说完，杨铁军最后向父母的墓碑鞠了三个躬，还觉不够，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子，他的眼圈有点湿润。他把带来的水桶、扫把、抹布等放在墓碑的旁边，心里念叨了一句：留给后来的人吧。转身朝墓园的西出口快步走去，此时，他已经听到由远到近的警笛声了。当他快要走到小路拐弯处时，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朝父母墓碑的方向望了望……用他那些铁杆发小哥们儿的话说，铁军人走进了高墙，心却留在了墓地。
　　 后话，杨铁军被收押后，他通过律师转给妻子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一份离婚协议，一套房产证件，还有一个存折。房产证是位于市中心一幢旧式小楼，是房改房，大约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有265平米，带前后花园，这是父母留给杨铁军的遗产。铁军在房产证里加了一张纸条：“文琪，这幢小楼是干净的，你知道的，是父母留下的唯一财产，我已委托律师转到你的名下。还有这个存折，里面的钱不多，但都是我的工资奖金。你知道，我虽身为集团董事局主席，但我只拿工资，不拿分红，这存折里的钱都是我工作应得的。因为家里平时开销你一个人收入就足够用了，所以，这存折里的钱基本没怎么动过。另外，说句题外话，你是个好女人，从来不查账不查电话记录……离婚协议你一定要签，我或许还能出来，但为期遥远，不必傻等了，生命很短，日子转眼就没了……带好孩子，记得每年去给爷爷奶奶扫墓，切记，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