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乡村记忆(味道征文·散文)
【仙酒】
1964年,我念小学三年级。学校设在村内原来的一处酿酒作坊里。这处酒作坊,我长大以后知道是清朝道光年间村内刘姓人家创办的。当年出产的60°高粱老白干,在淄川西北乡有“开坛十里香”之誉。1948年,酒作坊主人被划为地主,扫地出门,去关爷庙里栖身,酒厂充公。房子先做村公所,后来做学校。我在这里一直读到四年级。酒作坊虽是做了学校,但是村人仍旧叫做“酒厂”。1964年冬,村里又来一伙玩藏严的。大队长安排他们在酒厂东厢房住下。1964年社员们能吃饱饭了,生产队的储备粮有上万斤,虽然多数是地瓜干和高粱玉米等粗粮。因此,凡是有关社员集体文化娱乐公益事情,都有生产队负责。那一年已经开始讲阶级斗争,时兴唱新戏,说新书。夏天来了一个说大鼓书的,说的是革命斗争故事《烈火金刚》,也是住在酒厂,每天晚上说两个小时,一直说了一个月才说完。尤其是肖飞买药那一节,社员们听不够,重复说了三遍。社员们高兴,队长更高兴。拉了一马车地瓜干子送给那说书的。
其实东厢房是座很宽敞的酿酒车间。在里面开社员会,能坐二百多人。中间有一座蒸酒的炉坑,上坐一口很大的平底生铁锅。现在想来,那口锅直径怕是有三米,因为我们全班20多个男生曾经全部爬到那口大铁锅里玩“挤咕牛”,还绰绰有余。不做酒了,这车间除了用作开社员会,再是从1964年生活好转以后,来了唱戏的、说书的、玩藏严的,全部在里面演出,算是社员俱乐部。
记忆中的1964年冬天特别冷,房檐下的冰凌又粗又长,整个冬天不融化。队长原是犯了男女关系错误的国家干部,教养一年后遣返回家当农民。他在外面犯了男女错误,与乡亲无关,怎么也恨不起来,再说因为有文化,有能力,只半年就选他当了队长。他尤其重视社员的业余文化生活,来了说书唱戏的,总是热情接待。那位说《烈火金刚》的人就是他从淄川城里请来的。这次来了玩藏严的,他安排人在东厢房盘了一座大火炉,拉了一马车棒子瓤,轰轰烈烈烈点起火炉,那口空旷冰冷的大房屋内热浪滚滚,暖如三春。房梁上挂起三盏嗤嗤冒着蓝火苗子的大汽灯,照得屋里辉煌如昼。晚饭后,社员提板凳扛杌子,扶老携幼,齐集酒厂东厢房,看玩藏严。
记得门口挂个幌子,好像是吴桥县杂技魔术团。为首的一个老者,60余岁,另有一个年轻后生,两个年轻妇女,一男一女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一通锣鼓家伙响过,两个妇女和两个孩子,出来打了几路拳脚,翻了几个跟头。又,那老者和年轻后生,一个使刀,一个用棍,对打十几个回合,大家见不过是花架子,就有些乏味,议论声嗡嗡哄哄响起。这时,只见老者一个箭步蹿上蒸酒的大锅沿上,双手抱拳,做三百六十度环绕:各位父老乡亲,小可全家来到贵地,承蒙赏碗饭吃!为报答乡亲厚爱,小可给大家变个小戏法看看,看着好鼓鼓掌,看着不好吐老身一脸唾沫,如何?
一番话说完,只见那老者右手朝天一挥,嘴里喊了一声“来哇”!只听得“哗哗哗哗”似流水的声音传来,再看那口生铁大锅里,已是浮流浮流满满一大锅液体,在炽烈的汽灯光下,波光粼粼。惊得满屋人伸长着脖子傻傻地看着那锅清水,有人忍不住发出“嘘嘘”惊叹之声。再见老者左手往那锅液体里一挥,喊一声:感谢乡亲错爱,敬大家一杯薄酒!顿时,满屋里一股浓烈的酒香气弥漫开来。老者从腰间掏出一个葫芦酒提子,从锅中提起满满一提子液体,就近叫人品尝。豹三爷素有酒鬼之称,闻着满屋酒香,哈喇子早已经流到下巴颏。他抢上前去,夺过那人的酒葫芦,低头嘘溜一口。只听他“啧啧”有声,紧皱双眉,看样子辣得不轻。另有几个后生,再夺过豹三爷手中的酒葫芦,轮番品尝,一个个呲牙咧嘴,连呼好辣!那老者喊道:谁不嫌清酒寡淡,可以打点儿回家过年喝。大家倒是有心打酒,无奈手中并没准备家伙。豹三爷随手从旮旯里捡来一个尿鳖子,伸进锅里灌了一尿鳖子转身走了。
有人跑回家拿来家伙时,那锅竟空空如也。豹三爷那一尿鳖子酒一直喝到过年。
【捶牛】
公社公安助理员老寇,腰里成天掖支德国造大钥匙枪,故意把枪纲子耷拉在屁股后面,好叫人知道他带着枪。其实那枪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吃人无数,枪筒子成了一根吹火棍,子弹都能横着飞出来。不过那时候,一个老寇,一支老枪,竟能把全公社治理的夜不闭户,海晏河清。老寇每天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国防自行车,围着全公社23个大队,哗啦哗啦一天转三圈。谁家孩子哭了,大人一喊“老寇来了!”孩子立马闭嘴。
1965年秋天,“四清”运动在我们公社开展的如火如荼。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标语口号写满大街小巷的墙壁。老寇那脸高粱粒般大小的麻子,一个个狰狞紫黑,越显火药味十足。这年阴历八月,久旱未雨,四清工作队发动社员齐上阵 抗旱抢种“争气麦”。墙上贴满“人出坡,锁看门,家家户户无闲人”“种好争气麦,气死帝修反”等标语口号。
我们人小力单,放了秋假,不能下地种麦子,但是队长不会叫我们吃闲饭。正好队里五六头半大牤牛到了该捶的年龄,队长请来捶牛师傅捶牛。牤牛捶了以后,要24小时不间断拉着遛,否则会淤血而死。遛牛的活儿正好适合我们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干。这伙捶牛的原本是一伙游走乡村玩藏严的,农忙时节没人有闲功夫看玩藏严,他们就临时改行兼营捶牛。捶牛这活儿不像騸马阉猪,不动刀不见血,不需要很精的技术,只要胆大有力心狠。把小牤牛四条腿用粗粗的麻绳捆住放倒,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四个大壮汉一人一只牛蹄子狠命摁住,一人将牛的卵蛋用木头夹板夹住根部,卵蛋凸出,青筋暴跳,像个排球。然后,那人举起一块木头板子,照准牛卵,像衙门里的皂隶刑罚犯人打屁股,使上蛮劲往死里捶打。一直打到牛卵蛋青紫血肿,内里组织坏死,这物件失去正常作用,正当青春期的牤牛们,看见貂蝉转世成的牝牛也坐怀不乱,一门心思耕地拉车了才作罢。
那天,那伙捶牛的在西湾边的场院里做好准备,开始捶牛。我们十几个小伙伴围在一边,等着捶好了牛牵去遛达。我们是头一次近距离看捶牛,小牛犊们仰躺在地上,被人捶的鬼哭狼嚎,眼泪横淌。我们都是男孩,那板子像打在自己的蛋蛋上。捶一下,裂一下嘴,一个个双手抵住裆部,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蛋蛋。
这时候,只听背后一声大喝:“住手!”老寇来了。老寇一脸怒气,满脸麻子索索抖动着掐腰站在那里。那捶牛的顿时住了手,一脸疑惑。老寇是胶东人,可能胶东不用捶牛的办法为牛去势。老寇问,谁叫你们这样糟蹋牛的?这是破坏生产,反革命行为,知道吗?嗯?说着,掏出大钥匙枪,在那个操木板子捶牛师傅的疤瘌瘤屎的头上猛敲三下。那人莫名其妙吃了一顿枪苗子,火了,扬起那块捶打牛蛋的木头板子,一下打掉了老寇手中的钥匙枪,扑上去,木头板子凶狠地落在老寇光头上,顿时一道血绺子蛐蟮样在老寇麻子脸上蠕动。只见老寇弯腰捡起钥匙枪,张开机头,“嘎”!子弹飞出枪膛,在那人脚旁的硬地上打出了一个碗口大的土坑。队长跑来,向老寇解释捶牛的原委。老寇怒气未消,骂一声“逼养的”,骑上破国防哗哗啦啦地跑了。队长向捶牛师傅道歉,那伙人死活不干了。好说歹说,才拾起板子,重新捶打仰躺在地上等了半个小时的那头倒霉的青牤牛。最后三下,打得凶狠而残忍,青牤牛的惨叫声在二里地以外听了都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寇叫那捶牛的打了一板子,气鼓鼓回到公社,正好开午饭。公社妇联主任郭青一个人坐在一条板凳上,正聚精会神剥一块煮地瓜吃。老寇端一碗地瓜黏粥,嘘嘘溜溜喝着,坐在板凳另一头。郭青平时爱和人开个玩笑,搞点恶作剧。她见老寇那张本来就阴沉沉的麻子脸,今天阴得黑云压城,就想逗他开心。只见郭青从板凳上猛地站起,板凳失去平衡,老寇180斤的沉重身子四仰八叉重重地摔倒在地下。却见那板凳跳了起来,像有只鬼手在操控,对准老寇裆部,像公社农机厂的那台空气锤瞄准一块烧红的生铁,“哼哧”“哼哧”狠狠地连砸了三下。老寇双手捂住裆部,一声声惨叫起来。那叫声像极了青牤牛的惨叫声。郭青吓得面无血色,打电话喊来公社卫生院的大夫。那大夫姓马,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那时候公社机关、供销社、卫生院吃国库粮的人加起来就十几个人,都在公社机关食堂吃饭,原本和老寇厮混得烂熟,荤的素的都敢说。马大夫刚吃完饭回到卫生院,接到电话再跑回来。马大夫听了郭青叙述经过,一只手捂住嘴笑得岔了气。边笑边一把扯下老寇的裤腰带,只见老寇裆部那玩意儿像个吹了气的紫洋茄子(气球),一根麦芒就能扎破。马大夫嘎嘎嘎笑着说,寇助理下半生省事了。抹了几滴二百二,吩咐郭青找来一件破背心,兜住,吊在裤腰带上。嘱咐:要勤溜达,千万不能淤住血,一个月就收上去了。
我们每人牵一头被捶了的牤牛,围着村子转悠。也见郭青驾着老寇,到处溜达。
不久,公社下发通知,以后各生产队凡再为牛去势,只准刀煽,不准捶打。自此,我家乡再也见不到捶牛这一行当。
【半仙】
那时候刘三四十来岁,就已经有了三十年喝酒史了。他太祖爷道光年间在村内创办茂德源酒坊,几辈子和酒打交道。到了他这辈子活该着倒霉,七八岁上遇着土改,偌大一番家业充公,祖业被分,跟着爹娘住进关爷庙。
他爹出生时,他奶奶正在酒锅前接着二锅头。觉着肚里一阵搅疼,一抬腿,孩子就从肥大的裤裆里,漏到了脚旁一个盛有半桶65°高粱酒的酒桶内。他爷爷跑过来,倒提着小腿拎了出来,孩子肚肚里早已灌进去一大口高粱二锅头,一直醉了两天才哇哇哭出声来。长大后这孩子无论喝多少酒,从来不醉。每天趴在酒锅前,张开嘴接酒喝。全家住进关爷庙后,虽没了条件每天喝高粱二锅头,但他有酿酒技艺。冬天坡里捡拾的烂地瓜,春天生产队养地瓜苗后废弃的地瓜母子,他都能用来酿造出白酒。近墨者黑,刘三自幼喝酒如喝凉白开。刘三酒量虽大,但和他爹有不同处。他爹喝了酒如同真的喝了凉白开,毫无反应。刘三喝了酒却兴奋异常,又说又唱。不喝酒时,见了老寇如同老鼠见猫,喝了酒时,见了老寇就像狗见了猫。刘三成分高,找不到媳妇。那年爹娘已经死了,他一人住在关爷庙里。到了秋天,公社中学的一伙孩子扛着洋镐镢头来破四旧,一阵把关爷庙扒了。可怜了清朝顺治年间民间艺人雕塑彩绘的关老爷那座神像,连同他的随从偏将关平、周仓,被扔进了庙后的大湾里。刘三从废墟中只抢出来一个祖传的紫铜酒葫芦。那酒葫芦紫黑油亮,能装三斤白酒。刘三无处栖身,用一根木棒挑着那酒葫芦四处游荡去了。据说有半年时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突然一天刘三回到村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长髯拂胸,面容清癯。仍是身挎那只紫铜酒葫芦,一连三天躺在老槐树下那块大青石上呼呼大睡。第四天上,刘三起来,站在老槐树下,袒胸露乳,仰着脖子捧着紫铜酒葫芦咕咚咕咚灌酒。他的下酒菜是一玻璃瓶子活蹦乱跳的蛇虎溜子(四脚蛇)。只见他捏着一条蛇虎溜子,填到嘴里,“咯嘣咯嘣”嚼得香甜,血水顺着嘴角哩哩啦啦往下流,那虫子的尾巴在刘三嘴角上打得啪啪有声。不见刘三吃饭,就是每天在老槐树下喝酒吃蛇虎溜子。喝了,吃了就唱:“钥匙枪,大国防,老寇骑车逮流氓,大国防,钥匙枪,老寇骑车来报丧。” “老寇老寇一脸横肉,逮住流氓吃顿土豆。”隔个三五天总要酩酊大醉一次,三天不醒。
有人怀疑他身无分文,哪来的钱打酒喝?醉酒分明是装出来的,为的是逃避集体劳动。就报告了老寇。
老寇骑着破国防,别着钥匙枪,到了村里。刘三正醉着,见了老寇像狗见了猫,抡起酒葫芦往老寇头上击打。老寇一边躲着,一边掏出钥匙枪,吓唬刘三说,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了!刘三毫不畏惧,一头撞到老寇腿间。老寇双手捂住,倒退着溜到自行车前,骗上腿跑了。据说老寇因为那年对那伙捶牛的轻易开枪,受到一次党内警告处分。还因为这事被妇联主任郭青诓倒,毁了命根子,老婆离了婚。第二年,妇联主任郭青突然死了男人,主动和老寇结了婚。老寇记取教训,再不敢轻易开枪吓唬人。
但是老寇这次被刘三追打觉得丢了大人了。回到公社,咋想咋憋气。堂堂公安助理员,竟然被一个地主崽子打得落荒而逃,不是丢我老寇的脸面,丢的是政府的脸面。第二天一早,老寇再次来到村里,想趁刘三还没喝醉收拾他。不曾想,刘三躺在老槐树下的那块大青石上,已经醉得唱开了苏三起解。刘三见老寇又来了,爬起来疯了似的追打老寇。老寇没等骑上自行车,早被刘三的酒葫芦一下打在头上,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老寇掏出钥匙枪,朝天“嘎”打了一发子弹。刘三根本不把钥匙枪放在眼里,抡得木棍呼呼生风,直逼老寇头顶。老寇扔了自行车扯腿就跑,刘三轮着木棍在后面追。老寇跑到村南铁路公路立交桥上,正好一列火车隆隆地从东往西开过。刘三也赶到了,一棍子打到老寇眼腰,只见老寇一个倒栽葱翻下了立交桥,眼见落到了一节装满煤炭的货车箱中。刘三随即也跟着跳了下去,落到了另一节车厢里。那火车疾驰西去。
出了这样大事件,上级当然重视。县里派人赶到济南货运站。但是,那列货车在济南站编组去了泰安磁窑。一伙人一路跟踪再去磁窑。人们事先料想老寇这次必死无疑,带齐绳索苇席破棉被,准备收尸。郭青跟着,哭得天昏地暗。到了磁窑站,远远看到一个人蹲在站台上,像极了老寇,大家心里一怔。走近一看,真是老寇,正在吃火烧呢,竟是毫发无损。老寇骂了几声“逼养的”,跟大家坐火车返回。但是怎么也没有找到刘三。豹三爷说,刘三外出半年受高人指点,修炼成半仙之体了,老寇岂是对手?没把他拉到西伯利亚就不错了。
十几年后有人在泰山碧霞祠见一道士,腰间挂一酒葫芦,很像刘三。1978年,我在公社任党委秘书,老寇早已退休。春节走访老干部,我走访了老寇。老寇对组织上没有及时侦破刘三案件很是不满,让我向组织上反映。公社党委书记很重视老寇意见,派我和公社派出所长去了一趟泰山。那时候上泰山是不用买门票的,我和李所长下了火车连夜爬上泰山,正赶上看日出。黎明,碧霞祠的道士们打开门清扫天街,我们一个个过了目。是有一个身背酒葫芦的年近六旬的人,穿一身黛青色道袍,看着的确像是刘三。我猛喊一声:刘三!可是那人充耳不闻,低头专心致志扫街。再一看那酒葫芦,不过是葫芦架上结的平常丫丫葫芦,并非紫铜葫芦。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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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