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405病房(散文)
午夜十二点半。
当我又一次从惊悚中醒来,睁开眼睛,看了看手机。自从来到这个病房里,每一个晚上,睡意都迟迟不肯合作,成了最不可靠的肥皂泡,总是还没上升到应有的高度,便碰到了什么障碍,毫不留情地破裂了。这使我很恼火。闭上眼睛,怒力摒除一切私心杂念,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我试图把烂成碎片的一堆睡意再重新捏合到一起,让它恢复到最初的模样,宁静,踏实,温馨,浑圆。可是已经不可能了,躺在病床上,思绪游离,无羁无绊,睡意成了被失眠打开笼子的鸟,在黑夜里划拉着翅膀,四处逛荡,脑神经兴奋得无休无止。
因为闭着眼睛,嗅觉也便格外灵敏,慢慢地,我嗅到病房里的一些味道:剌鼻难闻的是药水,舒缓和悦的是病房特有的味道,类似于一种安定药片,平和的,宁馨的,安放苦痛的味道,还有一些是鲜花的味道——2号床的床头柜前摆放着一大束鲜花,各种花朵姹紫嫣红,幽幽放出芬芳。此外就是说不清的各种味道了,苦涩的,难闻的气味。这应该是每个医院都有的味道了吧,整个医院,好像成了一个火上熬煮着的中药汤罐,咕嘟嘟的炖煮着的,混合了各种药材,掺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原本的模样。这些味道,酸甜苦辣俱陈,喜怒哀乐皆备,而每一个病人,或者陪护的家属,也成了一味中药,被一寸一寸光阴慢慢地熬煮着。多么难熬的日子,每一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品尝过这种味道,无情的,甚至是粗暴的,不由分说,就灌进了你的生活中来。
即便闭上眼睛,我也清楚地知道病房里每个人的方位。母亲已经熟睡了,正躺在我右边的3号病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在她的右边,有一个相貌美丽的二十多岁的女教师,2号病床;在女教师的右边,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1号病床。病房里只有三个床位。那些陪床的家属大都自带行李,设备简陋,或席子一铺,或简易床,或躺椅。我和姐姐在3号病床左边,临近窗台旁铺了一张20元买来的草席,再垫上毛毯,一东一西,陪在母亲身边。幸好是夏天,不用受寒冷的折磨,在这个季节看病,倒比其他季节更妥切方便些。
405病房居于二十六层楼,属甲状腺科。住院部很高,足足有几十层的样子。第一次来,站在楼下往上望,那高大的楼层在阳光中矗立,竟然有一种眩晕感——尽管以前也经过此处,但那时属路人,完全是旁观者的漠然,并没有亲自进入的感觉。现在完全可以想象,26层楼,在空中摇摇欲坠的模样。而我们也如微粒芥末,正随着摇摇欲坠,身不由己,任命运摆布。是的,一进入此楼,我们都成了高树之上巢中的卵,命运前途莫测,古人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我们来到26层楼上,不想摘星辰,哪怕是最好的星星也不感兴趣,每个人只想赶紧治好病,下到地面上去,接上地气儿,才能长吁出一口气儿,让那颗时刻忐忑不安的心能得到最好的安顿。
母亲的病非止一日,积患已久。十年前,她因为患甲状腺瘤住进了县人民医院,是良性的,做了手术。可惜那医生医术不佳,当时并未彻底根治,直至十年之后,这个病又顽固地再次发出阴森的萌芽。她的脖子鼓出来一个小包,不疼不痒,却最是可怕,仿佛一柄利剑,阴森莫测地悬在头顶。在我们的逼迫下,母亲到医院检查,还是甲状腺瘤,良性的,原是十年前没有彻底拔除的病根,又一次恶狠狠地发出芽来。县医院肯定是不能再做了,我们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一家人经过反复考虑,商讨,再给母亲再三再四做工作,连哄带骗的,最终来到了这家省会医院。
在身体同样的地方,相隔十年后,母亲挨了第二刀。
六七十岁的老人,做手术是有风险的。但据说主治医生见多识广,八十多岁的人也在他那儿做过类似手术,像这样的小手术根本不在话下。他的名片上,留美博士,某某著名医学专家的高材生,再接着就是获得的各种荣誉和称号,看着还是可信的。事实上,每个病人来到医院,都等于把自己交给了医生。在医院里,医生成了病人的亲人,至高无上的主宰者,无论他们多么富贵荣华,或者贫贱寒微,他们的身家性命被交托在医生手里,是杀是剐,是生是死,已毫无自主权,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神秘,高贵,权威,他们将你的身体这样研究,那样处理,你仿佛成了局外人,被置之事外,你成了你自己身体的旁观者。
手术室外,我和姐姐还有侄儿在等待。
手术室外的人很多,有限的椅子早已被抢一空。那些家属,或卧,或坐,或蹲,或站,无一例外,脸上的表情焦灼,无奈,内心都有期盼和祈祷在潜滋暗长,而一面鏊子却火焰熊熊,恶狠狠地将他们的希望在干炸烤炙。前面是未知的命运,一道玻璃门,隔开生与死。就有人面带欢喜,接着护士推出来的病人离开此地,就有人大哭,面对突然而来的噩运。生与死在轮番上演,这不是无关痛痒的舞台,戏里的悲剧人物在引颈就戮之后,还能起死回生——谢幕后,还能爬起来,洗净油彩,继续呼吸,这是真实的人生,每个人都面对残酷的真相而无法抽身退步。有的人在聊天,认识的,不认识的,交换着各自亲人的病情,或者随便找些话题,打发这难捱的时光;有的人在玩手机,游戏或聊天;还有的人一声不吭,面目呆滞,神情木然。手术室外人很多,空气污浊不堪,声浪一波波儿的,嘈杂繁乱。其实在手术室内外,命运之剑不止是在给病人审判,遭受审判的,还有病人的亲属,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非亲身经历而不可知。
时间仿佛停滞了似的,一秒一秒被拽着一样,那叫走得缓慢。经过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漫长等待,母亲终于被护士推出了手术室。
我和姐姐还有侄儿一起扑上去,医生说,麻药劲儿差不多已过,我赶紧喊,妈,知道我是谁吗?母亲睁开眼睛望着我们,眼神恬静,安然,答道,妮。声音虽然微弱无力,却给我们带来了福音,我放心了,我知道母亲意识清醒,能这么快清醒,就说明手术很成功。按医生交待,母亲当晚被送到重症监护室里。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但相比术前,心里还是多了一份安然。我和姐姐还有侄儿在405病室聊天,说起母亲多灾多难的经历,幼年家贫,跟外婆要饭;婚后因生性软弱,屡受婆婆妯娌欺凌,再加上父亲在外做工无暇顾及家里,无人做主,仿佛一棵野草,在夹缝里苦苦扎挣。也或许正因如此,才多气伤身,累及一生受罪,算起来,这可是她动过的第四次大手术了。
母亲慢慢好起来了。看着她一天天康健,我和姐姐也开心起来。姐姐原本晕车,已经登峰造极,“达到某一境界”,三轮车,摩托车,中巴车,小轿车,连带着,竟然还晕电梯——至少之前,她来到省会城市,还从未坐过这么高的电梯。一站到几十层高的电梯上,她就开始头晕欲呕,站不牢稳,真真没有法子。在家娇生惯养的我,被“时势造英雄”,便承担了诸如买饭,拿药,陪母亲做检查等事,我们姐妹两人分工明确,我主外,她主内,倒也井井有条,相得益彰。这一次,经过多少天来的煎熬,我们姐妹同心,其利断金,终于把母亲的病治好了,这也算是我们姐妹合作最好的一次了。
中午,父亲给母亲打来电话。母亲的声音虽依然依旧虚弱无力,却充满了欢喜,内心有掩饰不住的安慰,泉水一样冒着泡儿。父亲有些耳背,母亲的声音努力放得很大,两个人聊了聊病,又聊了聊家里的庄稼,玉米啦,麦子啦,菜园子啦,甚至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一一说到了。病房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息。我和姐姐在旁边偷听着,哦,不是偷听,是正大光明地听,他们的声音那么大,便是不想听也都自动跑到了耳朵里。我和姐姐对视一眼,偷偷地笑了。在老家,父亲脾气向来暴躁,很是大男人主义,人也木讷不善多言,而且天天忙于农活,对母亲一向少有温存体贴。母亲这么一病,听得从老家特意赶来的侄儿讲,父亲在家很发愁,寝食难安,经常一天几遍跑去问侄儿,母亲的病究竟怎样了,关心之情殷殷可现。真是患难见真情啊,大难之前,夫妻之间,也并非所有的同林鸟儿都各自飞的。
临出院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姐姐扶母亲在走廊散步。透过26层楼的窗子往下看,到处车水马龙,立交桥错综复杂,城市的声音一阵阵传来。我们离星星很近,离天空很近,离大地很远。可是往下俯视,灯光璀璨闪亮,四处流光溢彩。我们长久地望着。母亲说,真好看。我说,妈,要不是生病,你就不能看到了。姐姐说,傻话,宁愿不看也不生病。母亲说,我这次长了见识,开了眼,也不全是坏事。窗外的晚风吹过来,软软的,清凉的,仿佛上帝慈和悲悯的手,抚摸在身上感觉分外舒服。我长吁了一口气,七月盛夏,酷暑难耐,心灵折磨,身体难过,经过这复杂难熬的半个月,终于过去了。
早上我们收拾东西出院,和医生还有护士告别。同病房的两个病人早已在一周前就出院了——她们身体根基好,术后反应正常,恢复得也很快,不像我母亲,动过几次手术之后,身子骨缺了底气,太虚弱,恢复也慢,便多将养了一周。我和姐姐掂着大包小包,扶着母亲,迈出405病房的那一刻, 我回过头望了一眼,此时内心不是留恋,是感慨:三个床位,早已被护士换上了新床单,枕头、被子全换了干净的,地板也被清洗了一遍,病房里的一切板正熨贴,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可是住过的病人知道,病人的家属知道,这个房间,曾经在病人面前横着一道生死门,门关上了,又打开了,再关上,再打开。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离开。来的人带着痛楚和沉重,离开的人带着欢喜和轻松。
病房里一直充斥着的,是死神的味道,也是新生的味道,有希望,也有绝望。这种味道,每个经过的人都必将终生难忘。
别了,405病房。
母亲自己也好,亲人们也好,其实都是胜利者。祝福吧。平安健康就是福。
夏安。
这篇散文短,但是期间的一两个句子特别有张力,令人再三玩味。
就如杨兄所言,现在亲人安好,你也安好,便足矣。
问好鱼,晚饭愉快。手机评论,不多说。
抱抱俺家小娴,夏安。
深深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