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是天才的教师
　　 上世纪80年代是我国改革开放的起步年代，是百废俱兴的年代，闭关锁国的我国，面向世界的大门在“嘎嘎”开启，人们这才发现，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并不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我国与发达国家的距离拉远了，中国要急起直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国首先向近邻日本学习，引进日本的技术和设备。要想引进国外的技术和设备，首要解决的问题是语言障碍。原来，上世纪50年代，我国与前苏联友好，全国的中学、以及大专院校都推行学习俄语，学习其他语种的可以说微乎其微。而改革开放初期，引进技术和设备的国家第一是日本、其次是西方发达国家，因此急需既懂技术、又会外语的人才。在我国政府有关部委的推动下，全国科技界掀起了学习外语的高潮。很荣幸，我抓住了这次大潮的机遇，站在潮端，成为了弄潮儿。因此，上世纪80年代也是我一生中的黄金年代。这故事还得从襄樊市科技情报所说起。
　　 1979年，我通过刻苦自学，已经能够熟练地翻译日语科技文献了，我一边编辑《国外粘接》期刊，一边翻译日本《接着》杂志上的文章，1980年度，在每期《国外粘接》上都有我的译文发表，连续发表译文5篇，共计7万多字。
　　 1979年秋，市科技情报所熊海楠所长想重点培养我，让我到湖南韶山参加中国科技情报所举办的日语师资培训班，为期20多天，主讲教师是广东省科技情报所张竞干研究员，学员70多人，都是全国各地科技情报所的日语翻译，其中还有一位日本侨民，她叫三浦正野，是宜昌市科技情报所的日语翻译，下一章节还要提到她。
　　 张竞干重点讲述了日语教学中的语法教学，以及一些难点——如动词的活用（就是词尾变化）。我认真地记、认真地揣摩，心里涌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回襄樊后我也要举办日语班。于是，我找张竞干研究员说了我的想法，并说明我只是自学的日语，在大学期间学的是俄语，不像班上其他学员大多是日语专业毕业，或是在大学就学过日语的，我的基础自然差很多。所以我最顾虑的是，倘若主办日语班，讲不下来了，不知怎么收场？张竞干研究员鼓励我说：
　　 “有志者事竟成嘛！如果你办砸了，我一定来襄樊帮你‘救场’。”我知道，张竞干研究员会俄语、德语、日语三门外语，工作很繁忙，他说这话是给我鼓劲。
　　 我深知，要想讲出“一碗水”，自己必须首先喝下“一桶水”。事不宜迟，争分夺秒，在返回襄樊的火车上，我就旁若无人地高声读日语，一直读回到襄樊。回到家以后，每天学习日语到深夜。不仅如此，我还教妻子学日语，刚好那时全国开始了技术职称晋升，外语作为必考科目和必备条件。妻子当然很高兴、很认真地跟我学啦！
　　 我一边教妻子，一边琢磨教案、教材、教学法，我必须有自己的一套教案、教材、教学法，我把它起名为“科技日语速成教学法”。我的教学大纲是：通过100多个学时的教学，集中精力，只教学员“一会”——会阅读、笔译日文科教文献，能够通过职称晋升考试。
　　 于是，我开始写教案，每天晚上在教完妻子一章后，妻子睡下了，我就继续写第二天晚上教妻子的教案。就这样教了妻子一个多月，我也写完了40多章教案。说来有趣，不仅妻子会阅读日文了，而且我自编的教材也成形了。
　　 我和妻子说，我想出一本书，名字就叫《日语速成讲义》。妻子很支持我，建议我把教案整理、修改一下，她帮我抄写誊正。我把40章教案缩编成了15课，前面写了【绪论】——介绍了日文的起源、日文中的汉字、教学方法和学习方法等；后面是【最低限度词汇和词组】，附有100多个最常见的日语固有词汇以及惯用形词组——这是我总结出来必须记住的。
　　 我已胸有成竹了，万事俱备，只需领导支持了，这次我没有找熊海楠，我不想只是在科技情报所办日语班，我想把事情搞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有一次，在科委系统组织的电影会上，我乘黑，摸到科委主任鄂万友的身边，向他轻声汇报了我的日语教学法和《日语速成讲义》，希望他能够支持我。
　　 “那好啊！我正发愁请不到外语教师呢！科技人员要晋升职称，要考外语，你这不是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吗？小李子，我支持你，让科协向全市发通知，举办科技日语速成班，由你主讲，我第一个报名参加；让市科技进修学院给你出版《日语速成讲义》，经费由科委拨付。”鄂万友高兴得大声嚷了起来，惹得看电影的观众都惊奇地看着我们。
　　 鄂万友发话了，谁敢怠慢，那时市科协归科委领导，很快，举办“科技日语速成班”的通知发到全市企事业单位，每位学员由单位支付50元学费，报名人数一下子突破了500人。我写的《日语速成讲义》（10万字）也由市印刷厂印出了1万册，这是我人生出版的第一本书，闻着那浓郁的油墨的香味，我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日语班终于要办了，教材也印出来了；惊的是，这么多的人参加，我怎么讲课呀？在西安交大的大班上大课时也只有100多人，而且还有阶梯教室，500多人上课，简直是作报告哦！而且学员都是年龄比我大、资格比我老的科技人员，我心里的确有些悚惧。
　　 这次妻子一反常态地支持我了，她揪着我的大鼻子说：
　　 “你、你、你！不是一直盼着展示自己的才华吗？机会来了，你想退缩啦？而且你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已经听过你的课了，讲得很好，你能行！”妻子高兴时，喜欢揪我的高鼻子。
　　 妻子的一番话，好像是给我吃了熊丸一样，给我壮了胆。是的，我要奋斗，我要出人头地，我要成名成家，我要赚讲课费、稿费、翻译费，我要实现当年对妻子的承诺——要给她富裕的生活，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漂亮的手表、漂亮的家具、漂亮的家用电器，总之别人有的，她应该都有，就是别人没有的，她也可以有，我一定要让她成为她的女同学、女同事羡慕的人！
　　 1980年早春，我终于登上了日语讲台。每周上两个半天课，每次课连续讲4学时，周四上午一次，周日上午一次，为期四个月。教室设在襄樊供电局礼堂，讲台设在舞台的正中央，后面矗立着两块大黑板，台下是黑压压的五百多中年科技人员，鄂万友也坐在第五排的中央座位上。
　　 我尽力压抑着心脏的狂跳，做着深呼吸，努力不看台下，目光只看着礼堂最后面的墙壁。我首先用日语向大家问好：
　　 “米那桑，空尼奇哇！”
　　 然后做自我介绍，我说：“日语，我是自学的，我的专业是铸造，现在是《国外粘接》期刊编辑，日语水平不高，……”还没有等我把话说完，下面是一片起哄声：
　　 “怎么请这么一个老师？这水平能教我们吗？”
　　 “我们还以为是从武汉大学请来的老教授呢！一个30来岁毛头小伙子，会使粉笔吗？”
　　 “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腿打颤，心想，这下可完了！还没有开始上课呢，就要被学员们轰下台了。
　　 就在这时，科委主任鄂万友大步登上了舞台，拿过我手中的麦克风，大声说：
　　 “请安静，请安静！听我说几句。我们也想请武汉大学的教授，但是他们很忙，请不来，怎么办？只有请小李老师讲课。我是相信他的，所以我第一个报了名。现在听我说，凡是愿意继续听课的请留下来，凡是不愿意听课的可以退学，科协负责退学费。”
　　 鄂万友的讲话把全场镇住了，礼堂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离开。鄂万友走下舞台，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又继续上课了，突然感到精神百倍、底气十足。我让工作人员把讲台撤了，把两块黑板朝前挪了挪，脱稿讲课，左手托着带铁底座的麦克风，右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边写边讲。我一手漂亮的板书吸引了在座的学员们，我听到了称赞声；再加上我的口齿清楚，声音清越而响亮，讲课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很快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我的第一讲，没有讲日语发音，而是讲【绪论】，讲日文的起源，从隋唐时代讲起，讲日本国派到我国的遣隋使、遣唐使如何把我国文字带到日本，从此日本才有了文字；讲日本宫廷妇女由我国的草书创造了日语的五十音图——就是日语假名（字母），所以日语流丽的平假名又叫“女文字”；讲日本现在使用的文字是一半汉字，一半假名，而科技日语中的汉字要占多半，因为日本文化水平越高的人，使用汉字越多。我又讲了我亲身自学日语的体会，即首先不去学习日语中汉字的读音，因为汉字的意思绝大多数与中文相同，只是读音不同，所以只注重学习用假名书写的词汇的读音、用法和意思；我接着讲述了我的日语速成教学法，提高大家学习日语的自信心。最后，我满怀信心地说：
　　 “只要认真听完我的课，认真完成我布置作业的学员，我可以保证都能通过晋升职称的外语考试。”我的第一次讲课，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全体学员的学习积极性被我完全调动起来了。
　　 教材是我自己编写的，再加上我的记忆力特别好，基本上可以把10万字的《日语速成讲义》倒背如流，所以每次上台讲课，我是什么讲稿都不带的，讲得高兴了，指手画脚、旁征博引，声调上，抑扬顿挫、轻重缓急，不时穿插一些笑话，妙语连珠，把个外语课讲得十分生动活泼。课下，不少学员对我说：
　　 “听李老师讲课，不会走神、不觉得累，有些像听相声一样，是一种享受，讲过的内容，印象深刻，记得住。”
　　 其实，讲课对于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我一上午连续讲四个学时的课，从不坐着讲课，从不感到疲乏，从不感到累。我一站在讲台上，我就兴奋，我就精神焕发，我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有一张天生的好嗓子，后来到北京等地举办日语班都是全脱产40天一期的，我连续讲课40天，嗓子从来不沙哑。学员中有不少大学教师，都很钦佩我，说我是：“不仅日语课讲得好，而且有一张得天独厚的‘金嗓子’”。
　　 大概是遗传因子使然吧！我们家是教师世家，父亲是老牌武汉大学国文系毕业生，解放前，曾在湖北知名中学——汉冶萍职工子弟中学担任教务主任；母亲学历不高，小学文化程度，但向父亲学文学，能背诵很多古文、诗词，长期在小学担任语文教师。我在17岁时就当过小学代课教师；在复学高中时帮语文老师讲过古文课；在安康农机厂给工人讲铸造工艺；在襄樊市铸造交流队举办的球墨铸铁培训班，给学员们讲球墨铸铁的熔炼设备；在襄樊市科技情报所，给《国外粘接》编辑部的同事们讲化学知识和翻译技巧……我一直觉得，我是为当教师而生的，我好为人师，我是当之无愧的天才的教师！
　　 能够认知我是“天才教师”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襄樊市科委主任鄂万友，是他把我推荐给了中国科协，把我推向北京的日语讲坛，推向中国的日语讲坛。
　　 第二个认知我为“天才教师”的是大名鼎鼎的北京对外贸易大学日语教授汪大捷，他是《日汉大辞典》的主编之一，是日语界的泰斗，在中国科协于广西南宁召开的“全国日语教学学术会议”上，汪大捷教授对我的评价是：
　　 “李镜吾老师能讲课，很会讲课，他能把‘一碗水’讲出‘一桶水’，这缘于他具有较为宽广的专业面和学识。”汪老一直是我的恩师，是我强有力的支持者。
　　 再回到我在襄樊举办的第一期日语速成班。万事开头难，我的第一课讲好了以后，后面的课自然很顺利地进行了。四个月后，日语速成班结业，我最后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首诗，赠给学员：
　　 漫漫春信涌江城，汉水两岸绿森森。
　　 五百高鸿集云表，四月灯影伴读声。
　　 汗雨有意洗慧眼，双担无情磨铁针。{注1}
　　 待到三年五载后，襄樊万家识外文。
　　 {注1}双担是指工作重担和家庭重担。
　　 然后，我宣布本期日语速成班全部课程到此结束，由于我的日语水平有限，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多多指教！最后我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时，全体学员起立，鼓掌。礼堂里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幸福而甜蜜的感觉，泪水在眼眶内滚动。
　　 鄂万友与人事局商定，将第一期日语速成班的结业考试，作为职称晋升工程师的外语考试，由人事局出面，请来了几位日语翻译出考卷，笔译一篇日文，要求在两小时内译出一千汉字。考场就设在襄樊供电局礼堂内，可以带日汉词典。
　　 考试结果，参加这期日语速成班的绝大多数学员都按时译完了考卷，只有少数老年学员超时半小时左右，因为他们查词典的速度慢了一些。最后由人事局和科委领导们商定，也算他们通过了外语考试。
　　 第一期科技日语速成班就这样圆满结束了。接下来，我在襄樊市又办了第二期、第三期科技日语速成班。第二期班仍然是500多名学员，仍然在襄樊供电局礼堂举办，我已经驾轻就熟，自然比第一期班要轻松多了。第三期班是夜校班，学员150多名，在市展览馆礼堂举办，每周一、三、五晚上授课二学时。二期班和三期班几乎是同时进行，这样一来，我几乎是天天有课，但丝毫不觉得辛苦，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总不能在泡菜坛子里生活一辈子，我要趁着年轻，尽情地挥洒我的青春，让青春散发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