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韵】紫燕(征文小说)
【一】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四月,垂柳依依,枝条上的新芽似乎有些犹豫,它们犹犹豫豫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风中摇摆。燕子从南方归来,野草萌发,窥探着气候的变化。三两只燕子倏地飞过树梢,在如网的电线上停留,唧唧咋咋地呼朋引伴,那欢快的自由样子,让人羡慕。
柳林不远的太平村一角,有一户姓张的人家,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特别忙,门外热气缭绕。突然,一阵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传了出来,那声音让人听了不寒而栗。紧接着呻吟声越来越大,就像海浪猛涨的汹涌潮水扑向江堤,一浪高过一浪。
一个头上盘着老式发髻的老太太慌了手脚:这可咋办啊,都一宿了还是生不下来,我也吃不准了。
火炕上躺着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就像被水洗了一样,湿漉漉的。鸭蛋形的圆脸不红润,而显得那么苍白和憔悴。隆起的腹部像是一个大山包。张家老太太叼着大烟袋:没事的,你只管接生是了,只要孩子平安就好,我们要的是孩子。说完,狠狠地把烟袋锅子往墙上刨了几下,星星点点的烟花一亮一暗,一暗一亮,一会就不见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一个瘦弱的女婴终于哇哇叫着落地了,这个孩子把她的妈妈折腾得精疲力竭。小婴儿粉红的小脸,看着就像是一个粉团。张家老太太脸上的肌肉展开了,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微笑露了出来。女人睁开微弱的眼睛,看看她的孩子,手抬了抬,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是一个丫头,还不小呢,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把她养大的,过几天你就离开,村里没人知道你的事,回城嫁个好人吧,这孩子你就当没生过。张太太眼皮不咋一下地说道。
女人朝张老太看了一眼,女人难道就是这样的命运?不,我要嘉豪回来,我要等他……女子的眼角缓缓淌下几滴晶莹的泪滴,流进了没有一点血丝的嘴里,滋润着干涸的唇。
她咬咬嘴唇,咬出了两个血印……
求求你,这孩子叫紫燕好吗?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女人用近乎于祈求的声音断续地说道,浑浊的目光里带着不确定的迷茫。
半天,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
好吧,这个听你的。老太太琢磨半天,终于回答了。
谢谢你,女人的泪更加多了,打湿了本来就湿湿的头发。她闭上了眼睛,因为她很累,很累。
突然,她眼前有点发黑,朦胧中看到一个身影在眼前招呼她,贞子,来啊,我在等你呢,我是嘉豪。你的爱人啊?
嘉豪,是你吗?等我,你怎么把我扔下没了音信,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你怎么才来啊,我生下咱们的女儿了,她叫紫燕,这不是你早就取好的吗?你知道吗?我好累啊,真想躺在你的怀里安稳地睡一觉。
突然,嘉豪不见了。嘉豪,你真的是骗我吗?我不信,你是爱我的……女子说着,又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贞子啊,我是妈妈,我找了你快一年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我好担心你!
妈妈,我是贞子,我也想你,我要和您和爸爸在一起!
………
不好了,老太太,这个女娃子血崩了,怎么都止不住。要不要去请个大夫啊!接生婆大叫起来了。
张老太太略微思考一下说,不用的,一个女人,生完孩子走点血正常的事,过会就好了。冷冷的话语里,没有春天的气息,然后抱着孩子转身去了东屋。
在接生老太太和张家老太太并不积极地抢救下,那个经历一夜半天分娩痛苦的女子闭上眼睛走了,身底下血泊染红了竹席子。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而她,就是被愚昧无知送进去鬼门关,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在她灰暗的脸上还能发现她以前的美丽,长长的睫毛,就像浓密的草地,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四月,清明节的那天,天降起了小雨……
村子里的人不会在意一个小小女子的离开,简单地掩埋了她。这个可怜的女子在生下自己的女儿不到半个小时就离开了人间。
太平村的山后,有一堆很小的新坟茔,没有草,没有花,没有化成灰的纸钱,没有一点点人来祭奠的痕迹。
【二】
几年后,一个叫做紫燕的小女孩长大了,和她相依为伴的是年迈的奶奶,奶奶个子很高,一脸的麻子。手里永远拿着那个长长杆子的大烟袋,好像里面装着永远也吸不完的烟,烟圈里吐出永远吐不完的心事就在小屋子缭绕弥漫。长到懂事的时候,燕子会经常想谁是自己的妈妈呢,爸爸呢?隔壁家的小弟弟那么淘气,可是他都有个漂亮的妈妈呵护,高大的爸爸保护,紫燕变得沉默孤僻了,眼睛里蕴含着对妈妈和爸爸的渴望。
紫燕十岁的时候,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一个高大的男人,像是一个天外客从很远的地方来。方正有型的脸,浓黑的眉毛,大眼睛炯炯有神,一头发丝也不知道该有多久没有修剪了,就像枯萎的杂草一样,他身上唯一的行囊就是一个大背包。
男人进屋也不做声,一脸的乌云去了最西面的小房子。男人翻腾着一个小箱子,那个小箱子紫燕打小就看到过,只是上面有一把褐色铜锁,那把锁头,就像一个忠诚的卫士,为这个小箱子看守着城门。男人用一把带着斑斑锈迹的钥匙,使劲地拧着锁头,可能是时间太长了,好久那把锁头的嘴巴才张开。打开锁头,男人双手颤抖着拿出很多纸张。紫燕趴在门缝里,偷偷地看着。也不知道信的内容是啥,男人看着信,经络交错着沧桑的脸上慢慢地流满了泪。
你就这个样吗,看看你像个儿子像个爸爸吗?张老太太不满意地骂着。紫燕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奶奶经常提起的爸爸。她怯懦地跟着奶奶进了屋里,拽着她衣服角站在小屋中间,把身子藏在奶奶身后,只露出来圆圆的小脸。
你看看啊,这是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十来年,你一走再也没信,把孩子扔给我,你个没良心的。奶奶张口就是一顿数落。
男人听到这句话抬起了埋进长头发里的脸,我的女儿,我的爱人都被你赶跑了,我哪里来的女儿?
燕,你去玩会,奶奶和你爸说会话。奶奶用手推了推小紫燕。
懂事的紫燕顺从地出了屋子,感到事情蹊跷的她趴在门外,没有走开。
【三】
岁月回放,谁都不知道那个纷乱的岁月到底造成多少生离和死别的故事。那一年,知青的大潮席卷着杭州西湖边的小镇,贞子也被这潮水裹挟着来到了荒凉的北大荒。年仅二十岁的贞子,家里做教师的爸爸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了牛棚,妈妈在一个漆黑冰冷的黑夜选择了自杀。再怎么悲天哭地,还是要活下去,贞子一个人在风雨里摇晃的小屋子生活,每天怕极了黑夜的到来。那个可怕的黑夜好像张开口,要吃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每天还会有三两个带着红胳膊的人来“照顾”她,小美女,害怕吗?要不哥几个给你做伴行不?
可怜的贞子,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她像一个浮萍,无法选择自己的方向。她要远离这个伤心之地,于是她去了最遥远的北方,据说那里的人都很善良,那里的雪花很美丽。
有人说触景会生情,有人说越离开越想念,到底哪句才是对的呢?贞子带着青春的伤痛和梦幻,来到了北大荒。
呼呼作响的白桦林,满山遍野的野花,贞子爱上了这片纯真的土地。黑黝黝的土地带着诱人的清香,还有北方人淳朴善良的个性。
收获着成长,也收获着情感,美丽清纯的贞子遇到了村子里的小伙子嘉豪,爱萌发的年纪,不用问为何,相爱没有理由。
贞子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嘉豪这个北方汉子。娇小可人的模样,会说话的眼睛,忽闪的睫毛,走路让人想起《红楼梦》里描述林黛玉进贾府的那段文字,峨嵋频频百媚生。
达子香花丛里有他俩的背影。山岗上,村民们都回去了,贞子和嘉豪在花丛里亲亲我我地说着情话。嘉豪,我不走了,就留在北方陪着你,好不?贞子的眼睛含着爱的炙热,含情脉脉地说着。
当然不走,你要去哪里?我在北方你就在北方,你就是我北方的白素贞,我的娘子呢!嘉豪用手轻轻地掐着贞子的脸蛋。
中秋节的夜,月亮都是思念的味道。山上熟透了的红豆果染红了一道道山梁,女知青们看到红豆果都会忘记了疲惫,在山间笑着,跑着。
贞子,你慢点,这果子一到这个季节多得是,你是吃不没的啊!嘉豪气喘吁吁地跟在贞子的身后。贞子就像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林子里自由自在地飞舞着。山风轻轻地吹着,成熟的果香毫不客气地钻进了鼻子,渗进了心肺。
嘉豪,真的太美了,你看啊,那桦树叶子,金黄里带着微红,就像我家乡的枫叶呢!这个季节,在我的老家,枫树叶子黄得的金子,微红的像晚霞!贞子一边说一边做着陶醉飞舞的样子。
小心脚下的石头,嘉豪带着嗔怪说道。
歇歇吧,吃点红豆果,酸酸甜甜的。嘉豪随手撸下一大把红豆果捧给了贞子。
红豆里夹着几枚绿叶子,红通通的果子指甲大小,红得透明,看着就让人口里发酸,贞子捡起一粒红果子扔进了口里,不停地吧嗒着小嘴。
真好吃,再给我几颗,我还要!
小馋猫,给你。嘉豪又摘下几个果子,爱怜地递给贞子。
红豆的汁液很多,涂抹得贞子瓜子脸上都是,嘉豪伸出手给贞子擦脸。脚下的红豆果子被踩碎了,鞋底一滑摔倒了。
一个趔趄,嘉豪和贞子倒在了红豆做成的毯子上。
贞子的脸红得比果子还娇艳,嘉豪不能自持。
嘉豪急促的呼吸加剧了,心怦怦地跳,结实的胸口都能看得到心的跳动。一种原始的渴望由心底火苗一样升起。
唇摸到了贞子花朵一样的脸,就像是要采撷花朵上的蜜粉一样。
贞子,贞子!嘉豪的呢喃声带着热气在贞子耳边升腾。
贞子没有力量回答,只能用柔软温润的唇应和着,豪,我在,我在!
此时还有精准的语言能描写俩个相爱人那种水乳的交融吗?大山说了,山风你不要刮,你怎么能忍心惊动这爱的结合?
身子下的红豆再疼也不出声,红红的汁液见证着人之初的神奇和喜悦。激动的桦树,抖落了几张白白的桦树皮,这俩孩子,不知羞!说完,桦树用浓密的叶子遮挡着最美妙的画面!
嘉豪的母亲,张老太太知道了儿子和知青贞子的事,闹到了生产队。
队长啊,这你可得管管,下乡的女知青带坏了俺家的嘉豪,我一个人寡妇家家的,带大儿子不易,可不能让她拐跑俺的儿子啊?张老太太声泪俱下告着状。
嫂子,你放心啊,不会的,家豪这孩子孝顺,其实这个贞子还真的不错,人善良还勤劳,你咋就不喜欢她呢?队长有意撮合这对深深相爱的恋人。
好啥?看着就娇气,说话的声音那么小,哪像咱们北方的丫头,走路都呼呼的,俺可不能让嘉豪娶这样的女子做老婆,中看不中用的。
张老太太极力反对这桩婚事,她既担心贞子适应不了北方生活又担心贞子返城。嘉豪,你个不懂事的死孩子,你敢娶这个南方女子,我就死你面前,不信你看看。张老太太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给家豪下了道道通牒。
嘉豪是个孝子,只能选择懦弱的忍让,最终他屈服在母亲以死相逼的哭闹中。
无力和母亲抗衡的嘉豪离开了,他用无言的结局来结束他和贞子的爱情。有些爱情就像林子里的红豆果,看着诱人,初品尝,带着酸酸的甜,如果你不能坚持到最后,是无法体验到最甘甜的果实的。
一个罕见寒冷的除夕之夜。嘉豪没有勇气去见贞子,只留下了一封信:贞子,我的最爱,不要抱怨我的无能,我只能选择离开,你是我唯一的爱。
雪地里,贞子欲哭无泪。还是那个她献出最宝贵身子的地方,她带着有孕的身子来到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嘉豪,你就这样走了,扔下我该怎么办啊?你知道吗?我怀了我们的孩子,就是在这里啊!嘉豪,你好狠心啊!贞子对着大山使劲地喊着。
山谷听到了,可是山谷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山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贞子你应该问谁去啊?
冰天雪地的老天听懂了,她流泪了。大朵大朵地流着泪,这些泪滴化作成片成片的雪花,雪花漫无目的地落在世界上……
铺天盖地的大雪花下着,不一会,蜷缩在地上的红豆叶子被白雪覆盖了。再一会,被人们采摘时遗漏的隐约可见的几颗红豆也没了影子。再一会,桦树就像是礼堂里的新娘子,穿上了洁白的婚礼服。再一会,山都成了白房子。天和地连成一片,见不到空隙的白,白得让人害怕,让人心发慌。
可怜贞子脸上的泪水结成了小冰溜子,红围巾上都是雪花,变成了白围巾。她倒下了,在白雪地里,像一朵红红的梅花……
贞子,你在哪啊?
贞子,你这个傻孩子,你在哪里啊?
贞子感到肚子被踢了好几下,慢慢醒了。原来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在蠕动。这个胎儿有了生命的迹象,她可能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敏感的小生命在向频临绝境的妈妈求救,一种强烈活下去的欲望刹那撞击着贞子:我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贞子爬起来,向由远及近的招呼声艰难地走去。
嫂子,这好歹也是你们张家的骨血,你就把这个可怜的女娃子接回去吧?队长哀求着张老太太。
生产队大炕上,贞子嘴唇干裂,脸通红,额头上敷着一个白手巾。一起的姐妹在炕边坐着,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往她的嘴里送着生姜水。看着贞子微弱的样子,几个人转身抿着眼角的泪花。
姐姐,这篇小说,我细读了一个小时。呵呵,要我说,当获绝品。问好姐姐!祝佳作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