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班里的林涛一直没有来学校上课，我打他父亲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下午放了学，我就按着同学录上的地址，找到了小林涛的家里。
　　 小林涛是学校初三8班的学生，我是他们班的班主任老师，从初中一年级接上这个班到现在，已经快三年时间了。这三年来，我和这些孩子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很深厚的师生感情，他们一个个就像是我的孩子，每天围绕在我的周围，他们的一怒一笑，一悲一喜都深深地牵动着我这个做老师的心。
　　 第一次看到小林涛的时候，我在心里确实吃了一惊，他整个的脸和脖子上都是烧伤的的痕迹，以至于让他的脸看上去，没有其他小男孩的皮肤那种柔软，阳光的色泽，就像一个小毛猴子，皱巴巴的很难看。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总是显得很孤僻，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一次，他和班里一个同学打架，他把人家的脸打破了，我把他“请到”了办公室，但无论我怎样问，他都不说一句话，他把头低得很低，很低。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我听到他在压抑地抽泣，那种抽泣尽管在竭力掩饰，但发出的声音更能给人心灵的震撼，这不是一个十多岁小孩子应该有的情绪。我用手指微微拱起他的下巴，然后，就看到了他满脸的泪水，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正使劲地咬在下唇上，有血正从哪里渗出。
　　 我赶忙走到办公桌前打开自己的手袋，拿出几张手纸，走到他面前，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渍。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心理超乎同龄人沉重的小孩子。
　　 也许我的举动触动了他，这个13岁的男孩突然在我面前大哭起来，他终于放开的哭声中充满了委屈，压抑，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可以倾诉的亲人。他稚嫩的肩膀随着悲情的哭声一抽一抽，他的哭声压抑，沉闷，就像一头被围困了许久的野兽，终于可以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哭声引来了许多老师和学生的注意，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不时有人经过，从开着的门投进探寻的目光。
　　 林涛好像也察觉到这一点，他渐渐地停止了哭声。哭过后的林涛好像发泄出许多怨气一样，变得清爽了许多。他用我递给他的手纸擦干泪水，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多皱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对不起，老师，我给你添麻烦了。他略带沙哑的嗓音对我说。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了。我感到很欣喜。
　　 林涛，以后，有什么话对老师说，不要和同学打架，好吗？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对他说道，武力是不可以解决根本问题的，它只能使人显得更加愚蠢。
　　 好的，老师。我以后一定听你的，不再打架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用手挠挠头皮笑着对我说。
　　 我近距离地看着他，突然就觉得这个男孩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难看，他的眼睛和脸型的轮廓其实很好看，假如不是烧伤皮肤的话，他肯定会是个英俊的少年。
　　 后来，我听别的老师和同学说起一些关于林涛的事情。
　　 林涛的脸是小时候掉进锅里被开水烧坏的。那时候，农村人们睡觉的炕和做饭的炉灶是连在一起的。早上，妈妈起来做饭，醒来的小林涛想吃奶，就一直哭叫，也许得不到妈妈的回应，几个月的他就起劲地往上挺，往上挺，一下子就挺进了没盖锅盖的锅里，而锅里的水正在沸腾……
　　 小林涛的烧伤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使家里变得一无所有，而且还负债累累。面对面目全非，痛苦不堪的儿子，林涛的妈妈绝望至极，在一个凄冷的早晨，她选择了逃离。从此，小林涛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妈妈的参与。妈妈走了，留下了几乎愁白了头的林涛父亲，一个男人独自面对着伤痕累累，嗷嗷待哺的小儿，和不知牛年马月才能还完的一堆债务。
　　 然而，小林涛的生命是顽强的，这个被毁容，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孩子，居然被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地，在艰难的岁月中拉扯大了。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同龄孩子的耻笑，大人们的指指点点，使他发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皱皱的皮肤，由于皮肤烧伤而向下怂拉的嘴角……
　　 他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就像一个西游记里的小妖怪，面目狰狞，丑陋不堪。
　　 他对着镜子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那么哀痛。小小的心灵受到很大的打击。而更让他难过的是，他没有妈妈，听别人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在妈妈的陪伴下上学，玩耍，小小的林涛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妈妈啊，在风里给自己温暖，在雨里给自己打伞……
　　 可这种简单的需求，一直得不到满足。他就像一棵小草，没有妈妈的庇护。
　　 当他在学校受到同学的耻笑时，他就会把头低到很低很低，让别人看不到自己那张难看的脸。他甚至受到过某些老师的歧视，小学五年级时，班里换了位语文老师，新来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刚刚师范毕业的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材，靓丽清秀的脸庞，看到她的第一眼，小林涛心里就喜欢上这位长发披肩的女老师，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水味真是天下最好闻的气味。
　　 语文成绩极好的小林涛，拿着自己的一篇文章，来到老师办公室，想请求新来的语文老师给自己修改一下。从小在没有女性的环境中长大的小林涛，他内心对母爱的渴望，对女性的爱慕是很迫切的，他很想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位仙女一样飘逸的女老师。
　　 可当他走到老师面前，抬起头来，笑着叫了一声老师时，面前的老师却花容失色，手中的杯子一晃，里面的开水泼了出来，洒在她的裤子上，疼得惊叫起来……
　　 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惊讶地一起看向小林涛，小林涛立即觉的自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尽管，他只是一个孩子，但他也是有自尊心的。他知道，自己那张无比丑陋的脸，吓坏了心里喜欢的老师，他的心里是多么的懊恼与自卑，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离那间办公室的，只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火辣辣的难受，他一步步走向校园后面那片很背静的小树林，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在脸上流淌。
　　 他是多么想拥有一张其他男孩子那样光滑，洁净的脸啊，那样，新来的女老师就不会被自己吓到，班里的女同学也不会拒绝和他同桌，他就可以天天仰着脸走在阳光下，走在风雨中……
　　 他经常做着这样的梦，梦里和其他同学手拉着手，一起走着，笑着，可醒来，摸到自己那张皱巴巴的脸，他的心就跌入到了冰冷的谷底。
　　 了解到关于林涛的这些遭遇后，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一个孩子，他本身没有错，可他不得不承受命运给他带来的伤痛，以及人们有意无意给他的伤害，这是不公平的！
　　 在一次班会上，我对同学们说：同学们，尊重别人，是我们每一个学生应该具备的起码的道德准则，而令我失望的是，我们班有的同学却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班里的林涛同学，因为小时候被开水严重烧伤，致使他的脸部，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光洁，这件对林涛本来已经是很痛苦的事情，却被有些人当做笑料来取笑，挖苦，甚至践踏他的人格和尊严。同学们，假如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自己或是自己亲人身上，我们还会这样做吗？林涛同学的遭遇非常值得我们同情，他在这样的重压下，对学习一直很刻苦，努力，可见，他是一个多么顽强，值得我们学习的同学，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更对的关爱而不是孤立他呢？
　　 我的话讲完，教室里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同学们不再孤立林涛了，他们和他相跟着上下学，一起讨论许多问题；我看到，林涛不再把头低到很低，他多皱的脸上经常展现出笑容，我的心也感到很欣慰。
　　 是啊，作为一名老师，有什么事情，能比看到自己的学生转变得好起来而高兴的呢？
　　 按着其他同学的指点，我在纵横交错，七拐八拐的老胡同里转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找到了林涛和他父亲租住在县城里的家。
　　 这是一座位于旧城西街的小破院子，进了小院，院子里拥挤地摆放着许多杂七杂八东西，就像是个收破烂的小杂院。从进进出出的人们可以看出来，这个小院子里住着好多家，在进大门靠东的那间小屋，就是林涛的家了。
　　 我推开门，迈了进去，屋里的光线很暗淡，我闭上眼适应了一下，才看到，屋里很狭窄，门后，依次排列着做饭的灶具和一口水缸，最里面是两张床。在靠西边后墙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靠着床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许多杂乱无章的东西。听到有人进来，床上的人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来，我看到是林涛。
　　 几天不见，林涛看上去显然比前几天胖了许多，脸上的褶皱也明显少了许多似的。当我走到他床前，才看出，他不是胖，而是身体急剧水肿了。
　　 老师，林涛看到我，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我看到他的眼神黯淡无光。
　　 林涛，你怎么了？为何没有去上学？我打你爸爸的电话也打不通？我在床边坐下来，关切地问道。
　　 老师，我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我恐怕以后不能去上学了。躺在床上的林涛哽咽着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你到底是咋了？我很吃惊，同时随着林涛眼睛看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张放在床边桌子上的，市医院的病理报告，我拿起来，看到上面赫然写着“肾衰竭”二期，我的头轰的一声，我虽然对医学不懂，但肾病我还是知道的，而且，肾衰竭就是绝症，是很难治愈的！
　　 你爸爸呢？我问。
　　 去要钱给我买药了，爸爸的手机也在去医院给我看病时丢了。林涛虚弱地说。他是声音就像是蚊子在叫。
　　 看到躺在床上可怜的林涛，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揪着似的疼，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命运多舛呢？小时候被开水烧伤，留下了终身的残疾，妈妈又遗弃了他。跟着憨厚老实的父亲，勉强度日，好不容易长这么大了，又得了这种病，老天，你怎么对待这个孩子这么吝啬呢？
　　 正当我为林涛感到心疼时，他的父亲回来了，这个刚刚四十岁的男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明显老得多。他微驼的后背，两条好像迈不开的腿在艰难地移动着，他的眼神疲惫而无奈。他走到我面前，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看到这个被名运压弯了腰的男人，看到他那张写满沧桑的脸，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好好养病，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临走，我对着他们父子说了这句话，但我知道，这句话是那么的无力，那么的苍白！
　　 林涛父亲送我到院门外，我看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不忍心再看，我怕自己流下泪来，引得他哭出声来。我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在强忍着泪水，他不能哭，他要坚强给儿子看。
　　 医生让怎样治疗？我把脸看向别处问道。
　　 医生说，让透析治疗，但是医疗费很贵，我去哪里找这些钱呢？林涛父亲吞咽着唾沫说着，声音中夹杂着无奈。
　　 回到家里，我感到很悲凉，一种被压抑包裹的沉重。
　　 上高三的女儿在写作业，她扭头看到我，很惊讶地问：
　　 老妈，咋就回来这么晚？还没有做饭呢。
　　 我一边到厨房做晚饭，一边心思重重。林涛的病就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得我无法呼吸。
　　 整个晚饭过程，都是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度过。
　　 怎么了？老公不仅皱起了眉头。
　　 我的一个学生生病了，他得了肾衰竭，可他家里实在太穷了，他没有钱透析。我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粥，悠悠地说。
　　 丈夫不再说话，这些年来，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听我的。
　　 进，我们女儿前段时间圆锁收的礼，不是还剩有两万元钱吗？我看咱们是不是……晚上睡觉时，我抚摸着丈夫搂着我的手，试探着说。
　　 不行，家里总共就那么点钱了。丈夫猛地抽出搂着我的手，把身翻了过去，不再理我。
　　 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丈夫的单位不景气，经常发不出工资，我们的房贷还没有还完。哪里有闲钱借给一个素味平生的人呢？何况，这次借给林涛治病，无疑是白送，他的家庭是还不回这笔钱的，再说，林涛的病也不一定能治好。
　　 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林涛浮肿的脸和暗淡无助的眼神，看到了他父亲无奈而近乎失望的表情。头脑一片杂乱，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第二天，到了学校，我和学校领导报告了这件事情。学校教导处很快把这件事情作为头条新闻，在校园里播放，倡议全校师生为林涛同学捐款治病。
　　 几天下来，学校陆续收到师生捐款3万多元，校长和其他几个校领导都捐出了两千元。
　　 明天，我要代表学校和校长去给林涛家里送钱，让他尽快透析治疗。晚上回到家里，我在饭桌上，对老公女儿说。
　　 女儿放下碗，跑进她自己的房间，不一会，拿出了她这几年积攒的小金库。
　　 妈妈，这是我这几年下攒的私房钱，有两千多元，全部捐给你的学生治病。女儿非常爽快地说。
　　 接过女儿递过来的那叠留有她体香的钱，我的眼睛不仅潮湿了，多么善良可爱的女儿啊，她花钱总是那么节省，除了买书，买点其他东西总是还价，犹豫再三，甚至内衣都是洗得发了白的。而面对一个陌生人，她却这么慷慨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