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以剑名世的侠客不知凡几，诸如荆轲、专诸、要离等，都能用剑，然而这些“为知己者死”的刺客并非真正的侠客，更非合格的剑客；“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玩的是艺术，而非剑道；至于“学书学剑总不成”的项羽之流，“仗剑去国”的李白之辈，与真正的剑客更是差之千里。现实历史中最纯正的剑客，当属日本战国时代一批横空出世的名剑客，剑圣宫本武藏、剑豪佐佐木小次郎即其中的两柄孤剑，至今仍插在日本历史与武士精神的腹心当中！
　　 事实上，关于两人的史料流传下来的绝少，与其从历史的角度去考证这两位传奇人物，不如从吉川英治的小说中品味一段传奇。
　　 佐佐木之为剑豪，武藏之为剑圣，根源于两人的追求不同——一则求术（形而下），一则求道（形而上）。从世俗伦理来看，剑豪入世，剑圣出世，剑豪风流慷慨，剑圣冷傲孤绝，时人皆以岩流胜二刀，就说明世俗褒佐贬武；然而从修为境界上比较，安逸骄傲的剑豪远逊于苦心求道的剑圣，这是不言而喻的。
　　 在武藏的求道生涯中，有两件事一直受人诟病，其一便是对阿通的绝情。武藏并非真正的无欲无情的苦行僧，也绝非没有勇气去面对阿通的痴情，他的逃避只是为了心中至高无上的剑，也就是他的最高信念和终极追求，以剑为伴侣，以剑为生命，甚至把自己淬成一柄剑，不断磨砺的过程，就是从有欲到无欲、从多情到绝情的过程。相反，风流慷慨的剑豪则远未达到“太上忘情”的境界，甚至从来就无心追求，而满足于停留在“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的幼稚阶段。心中有情，则必损剑道。
　　 另一件事是世人绝难接受，也绝难相信的。岩流岛战前，武藏看似不动声色，令为数不多的几位支持者大感焦急，实则已暗度陈仓，掌握了岩流岛的地势地形以及日光向背等客观因素，并且打造了一柄比佐佐木的“晒衣竿”还长三尺的长剑，使得佐佐木未及施展“燕返”绝技即已弊于武藏剑下。如果此事属实，人们就不由得不怀疑武藏的武士精神甚至道德人品，与武藏相比，佐佐木则表现得光明磊落，生为人杰，死亦鬼雄。
　　 抛开历史考证，我宁愿相信事实确实如此。冯友兰将人生分为四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此时，武藏在人生和剑道上都已进入圆明之境，他通过十年的苦行已悟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圆还是个圆。无止境、无曲折、无穷极、无迷惑，把这个圆扩展至乾坤，便是天地；把这个圆缩小到极致，便是自己。自己是圆，天地也是圆，两者不可分，共存于一体。”由此可见，武藏已进入天地境界。反观佐佐木，求名求利而意图掩饰，助人为名而利己为实，似乎还停留于功利境界与道德境界之间。由此观之，佐佐木实际上败于自己。
　　 作为冠绝一时的兵法家，武藏与佐佐木都在追求自由，然而他们追求的是两种不同的自由。世俗层面的自由是指身体和思想的自由，是诗人们所追求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外向的，扩张的，追求者往往通过破坏束缚力量、冲破外在牢笼，最终实现身心不受拘役的理想状态；而哲学层面的自由则是精神和灵魂的自由，是哲人们向往的理想境界。这种自由是内在的，收敛的，不能靠追求来获得，而只能以修行去体会。修行者需不断内省其心，磨练意志，继而摆脱形体、世俗、欲望、情绪以及内心的奴役，最终超脱本我和自我，获得超我，成为自己精神和灵魂的王，转而奴役和控制自己的身体、情绪、欲望和内心，达到一种“随心所欲”的境界。显然，佐佐木在追求并已求到世俗层面的自由——凭他的剑，没有什么外在力量能够征服并奴役他的身体和思想，这种自由为他带来一种诗性的人格；然而，离开剑道，他却与本位田又八本质上无甚区别——他们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且往往为世俗观念所左右，最终都未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武藏则是以艰苦、寂寞的修行去体悟精神和灵魂的自由。受到泽庵和尚的人生启蒙后，他便远离人群，放弃一切欲望，甚至亲情和爱情，独处于天地自然中寂寞修行。这在肉体上是痛苦，精神上是煎熬，然而一次次的顿悟和超脱，使他的灵魂和意志越来越强大，这种强大足以使他超脱一切内在和外在的束缚。但他永不满足，事实上，他所追求的，是人类永远不可达到的理想境界，因为肉体可以离开灵魂，灵魂却不能独立于肉体而存在。这将是人类从生到灭最大的遗憾。相比而言，佐佐木更像一位剑客，他潇洒孤傲、蔑视一切处世态度，风流慷慨、快意恩仇的个性风格，无不极富诗意。他在本质上是一位诗人，注定要以生命撞击世界，在历史上留下一声绝响。
　　 在岩流岛之战中，佐佐木成就了武藏的剑圣之梦，武藏成全了佐佐木的剑豪之名。剑圣与剑豪，必须生在同一时空，相遇，相知，相斗，无剑圣则无剑豪，无剑豪则无剑圣。“既生瑜，必生亮”，舍此，则无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