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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湘韵】李明德(征文散文)


作者:镜花缘 布衣,100.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262发表时间:2014-07-07 17:41:32
摘要:恩师李明德


   这些年来,每当闲暇时目光落到案头上那套林语堂老先生编写的英文课本,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总想做点什么,却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哭一场,买刀纸,去您坟头祭扫,却非您所愿,对于我,您唯一的要求和希望就是:能出息个人样来――中国传统儒士观念和现代新思想结合的人观念。是我愚懦,无法了结您的心愿,又极力想摆脱有此带来的不安,展转反侧,于是,面对这岑寂的夜,摊开稿纸说些话语,写些文字,权作一场漂洒的絮雪以告慰您的在天之灵。实则是为我自己,为了把您忘掉,以便能轻松的投入庸碌的世俗生活。
  
   回头看看我们的结识完全是一个偶然。有那么一丁点的“如果”就不会有后来我们的一切,那样的话我不敢想象现在的我该是个什么样子。说来我真可谓“时运不济”,我生于三年饥荒,中、小学正赶上开门办学,走向社会想有一番作为时,人家又要你文凭,要你真才实学,幸运的是我遇上了您。
   当时,我中学毕业插队在家附近的菜队务农。(那年月初中,高中合并为四年中学。)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刚落过入冬的头场毛雪,队里没活,我无事呆在家里。一天,儿时的好友老鲍(老鲍大我两岁,从小就老相,我一直叫他老鲍。)来找我,要我陪他去找一位老中医给他姥姥看病,我正一个人躺在炕上读小说《安娜,卡列妮娜》,不想去,但又觉得小说没什么意思,加上老鲍的强拉硬扯,便随他去了。下了一上午的雨,太阳出来大街上到处都是污水。我们沿着小镇的老街往北走,一直走到最北端的北门附近,我问老鲍知不知道人家住在哪,老鲍说是别人告诉他的,就在这旮旯。老鲍打听一个在街上劈柴禾的中年人,那人说“李聋子,就在那趟房第一个门,最北边那家。”两旁的柴垛把过道挤得特别狭窄,院子里堆放着架子车、自行车、儿童车、破箩筐、垃圾箱等杂物,门前汪一滩水,摆一溜砖石。跨过高门槛,人一下子掉下去许多,屋里低洼、阴暗,四个灶台占据四角,一旁堆着柴禾、泔水桶,灶台上摆有碗柜、炊帚、铲子、箅莲子、油盐、酱醋的坛坛罐罐,水缸、菜墩架挨着灶台,墙壁被烟火熏得又黑又脏。间壁子隔开四家,不算灶台一家只有五、六平方米,真是名副其实的立锥之地。老鲍敲响裱糊着杂志封面的房门,门被拉开,刚好露出一张浮肿、憔悴的老妇人的脸,老鲍磕磕巴巴说明来意,老妇人出来把我和老鲍让进屋里。进门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书和尘埃,它伴随着后来我们相处的那些难忘的岁月,并和您交织在一起烙上我的记忆。五、六平方的空间被土炕占去一大半,剩下一溜刚能立个人的地方又摆放着个木架子、板凳,炕沿上坐个人,地上站个人,屋里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了。四壁搭起的木架子上是一摞摞书,空中吊板上是一摞摞书,窗台上是一摞摞书,炕桌上,枕头旁是一摞摞书,能搁东西的地方,不能搁东西的地方都是书,尘封灰裹的书从这狭小空间占据过来,压迫过来,使人感到压抑。您坐在尘埃和书中,破旧的黑棉袄裹着您干瘦如柴的身躯,黑白差参的稀发被枕头压得支棱着,您脸色干黄、苍老,瘦得只剩下打褶的老皮和暴露的五官,唯一红亮的鼻尖上架一付厚镜片近视镜,胶皮轮胎内线代替着一只镜腿拦向脑后,眼镜下滑露出两只不大却闪亮的眼睛,黑眼仁里,那亮光仿佛是这昏暗中的两只灯盏。您耳背,说话要挨耳边大声喊。老鲍喊着给您介绍我,我掏出钢笔在手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给您,您扶一下眼镜看看手掌再抬头看看我,撕一页你老伴的抽烟纸,用木管制作的圆珠笔极工整地写上“李明德”三个字。这样,我们这对忘年之交相识了。其实,在这以前我们是打过照面的,夏日里,您穿一件浅蓝色对襟褂子拎着冰棍壶站在街道旁、路口,时而用您尖锐的嗓音喊一句“冰棍!”或许我还买过您的冰棍。老鲍坐在土炕上,我只好站着,您歉意地说一句屋子太小。
   回来的路上老鲍给我说一些您的情况:您性格刻板、孤僻,没儿没女,与老伴相依为命,唯一的侄子在四川,多年没有来往。您早年留过东洋、西洋,精通五、六门外语,学识渊博,曾获得过好几个学位,文化大革命期间你遭到极不公正的待遇,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吃了许多苦。那几年您一直在上访,给省、市、中央有关部门写信要求给您落实政策,平反,却没人理采,找烦了,街道委主任干脆把退回的信还给您,再给您十几元生活补助,劝导一番。您老两口没有生活来源,夏天卖冰棍,冬天您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读那些英文、法文、德文、日文、俄文书,整天叽里呱啦的。您老伴则默默地操持着家务。街道每月给您十元的生活补助。
   夜里,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那一屋子压迫过来尘封的书在我脑海中萦绕。当时,混沌、蒙昧的我对生活、前途深感困惑、迷茫,您那灯盏般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了我,如同夜行人的北斗,航道上的灯塔,而通往那灯盏的唯一的路就是书、知识。我决定跟您学习英语。上中学时我学过一阵子英语,我喜欢英语那流畅,优美的语音韵律。同时我又能给您带去一点帮助,课余时间帮您挑水,劈柴,买粮等重活。第二天上午我怀着激动、崇敬的心情带上英语课本再度来到您堆满书籍的小屋。见是我您放下手中的厚书,有点意外,当我说明来意时您笑了,好象我在开一个玩笑,我拿出课本并一再表示我学习英语的诚意和决心。您说以前也有年轻人跟您学习英语,但学习不久就受不了您的教学方法不再来了。您思忖一会,说:“你先试试看吧,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你要绝对听我的;即使我错了你也要听,要照着去做;第二,你要把以前学的英语全部忘掉,忘得越干净越好,现在中学教的英语完全是中国式的;第三,你要听、说、写、读齐头并进,也许写、读似乎并不那困难,开口说就是另一回事,年轻人虚荣,爱面子,在人眼前不好意思,怯口,怕错,这不行,语言就是说的,不说怎么能学好呢。人不怕错,就怕不知,记错,不改错。”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您。您说:“作为老师我现在就要批评你,你知道为什么?”
   我摇摇头,笑了。您接着说:“你看看现在的你,坐没个坐样,弓腰塌背,手没个地方放,目光散乱,精神不一,哪有点做人的样子,不要以为父母给你一个皮囊就是个人,没那么简单,要出息个人难呢。你现在还不懂,以后漫漫会明白的。还有,我两次见到你,你都蹙着眉头,这不好,十八、九岁的年龄,”
   我插一句我还不到十八岁。您接着说:“就是吗,年轻轻的,吃了几颗盐粒,走了多远的路,摔了几跤就总蹙着眉头,小老头似的,做人要心胸坦荡,待人接物要诚实,做事情要认真,这样人活得才塌实,切记虚伪、虚荣、浮躁。”然而,我至今没该掉蹙眉头这陋习,真是愧对您。
   从此,我开始跟您学习英语。不久队长派人通知我去贮木场推木头,领着干活的曹队长把十几个插队、回乡的年轻人按体力分成俩人一组,我和李凤兰一组。她看上去矮小、单薄,其实她挺有力气的,开始我还不大情愿,觉得自己吃亏了。她是老回乡青年,大我好几岁,待我象弟弟。车子掉进泥坑里,上坡都是她撑舵,我在一旁推,或扒拉车轱辘。时常,她不让我这样,说这样危险,不让我那样,说那样费劲;大冷天的,干一阵活,出一身汗,我把棉袄脱掉,她又给我披上,说这样最容易感冒。我常侧脸看着她红扑扑的圆脸庞,心想自己有个这样的姐姐就好了,其实,我心里是把她当姐姐的,只是没对她说,我真后悔,如今,她怕是连尸骨都已化为泥土,想到这我便有一种剜心地痛。贮木场的原木堆得象山一样高,装车时,两人用小杠抬起木头的一端,手推车插进去,放下木头,压下车把,用刨钩找找平恒,便上路了。贮木场到木器场有四,五公里的距离。十几个年轻人踩着结一层冰雪的道路,迎着夹裹着雪片子的西北风,奋力推着。上坡时,都停下来,一辆辆推上去,下坡是一阵急骤的奔跑,到了木器场大院,紧跑几步,一松手,木头滑下去,再用小杠撬起来,拽出手推车。一天推三,四趟。如今想来我们一群年轻人用充满青春的身体去与木头、车把、风雪碰撞,道也充实、舒心。
   我一周去两次您的小屋学习英语,不定时间,啥时有时啥时去。每次去我先拿上扁担、水桶把水缸挑满水,再到院子把您检回来的柴禾劈了,垛好,才进屋上课,上课用的是您的课本,林语堂老先生编写,民国二十六年修正出版,开明书店发行、印刷的英文课本。您从ABC字母教起。林语堂老先生编的课本很有特色,差不多是一叶一课,课文短小有趣,记得开头几课是:我是约翰,我是玛丽;我是中国小男孩,我是英国小男孩;哞!哞!哞!我是羊,我有三袋羊毛,一袋给......一袋给......我的名子叫太阳,我非常明亮,我升起来时一天就开始了,我透过窗户看见你,告诉你该起床了,我说:“起床了,懒虫。”
   每次您先考问我上一课的内容,不会一个单词或错一处您就用那个铜镇尺打我三下手板,不是象征性的,是真打。当时我手掌还没磨出老茧,且常有血泡,铜镇尺打上去火辣辣地疼。我老是混肴字母“L”和“I”,(这两个字母无论是手写体还是印刷体都有些相象。)为此,我挨过您好多次手板,这两个字母我这一生怕是不会再混肴了。那年月因为学习不好而挨手板是罕事,我有幸体验到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却是学现代英文。您边打边对我说:“学习就是把知识拿过来装进自己的头脑里,我教你英语就象把这本书交给你,你要接过去,要记住,不记住怎么能变成你自己的呢。”
   那把铜镇尺有一尺二寸长,两寸多宽,一、二毫米厚,平时总压在翻开的书本上,汪着幽幽的光亮,岁月把它染成黄褐色,书页又把它磨得极为滑润。您考问我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瞥一眼铜镇尺,气便短了,心便虚了。您考完我之后我开始抄写当天学的课文,您不让我把书带走。你对书的爱惜真可以贴切地喻为眼睛,半个多世纪的课本已退色,纸张变得酥松,被极细心地包了两层书皮,封面上写着您共整流利的书名。书里没有杠杠、道道,更不要说褶痕,印刷错误处,您用铅笔在下边点上点,在一旁勘正。书里夹有您自制的书签,多是用废旧的药盒制成。书签成条状,正面是纸壳原色,或线条或是您的写意画,有海上日出、月下深山茅屋溪流、或书案羽毛书籍......了了数笔勾勒出意境,我常常呆看着,遐想。书签下栓一截粉的、红的,或是绿的绸穗,背面是蝇头小字的释文。您对英文书写要求极为严格,要用正规的英文本,字母必须同角度倾斜,不许连写,该满格的满格,该顶格的不能写到格外,单词、句子之间的停顿,标点符号要清楚、分明。抄完课文您开始讲课,您把课文的内容先讲一遍,要我用英语试着表达出来,之后您讲解生词、音标、句型。您常说:学英语最好先把汉语忘掉,想说,想表达尽力试着用英语。您的要求近乎苛刻,上课时要集中精力,拔腰挺胸,头不偏不倚,手不能随便乱动,不能挠痒,即使有苍蝇、蚊子落到脸上,甚至瞥一眼窗外都会给您脸上投一层阴影,还要自然,放松,不能绷得太紧。我暗想:那闪着寒光的铜镇尺能让我放松吗。您的脾气古怪,甚至乖张,有一次因为我的一个普通问题竟若得您一番怒斥,是“this”这个词的发音,中学老师教的”this”前元音(i)带有前元音(e)的音,就变成了“贼斯”您强调前元音(i)就变成了“敌斯”。您薄唇颤抖,鼻孔充斥,立立的眼仁从下耷的镜片上方射出愤怒的目光:“告诉你跟我学就要照着我说的去做,跟别人学你爱念啥念啥,和我没关系。”
   课后,没事我便在您的小屋里多呆一会,这段时间曾给我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您不象先前那么严肃,气氛也轻松了许多,我有在学校里下课的感觉。时常,您给我读一些英文书,读一句翻译一句,有时是法文,或德文、俄文,我大都不知道书名和作者,是选摘其中一段有趣的故事:希腊人的世界概念;离去的帆船给人大地是球体的启示;爱因斯坦请到四维世界的来客;那个藏着生命之迷的染色体带子;挪亚的方舟;阿科琉斯同赫克耳在洛亚城外的大战;死于情人之手的圣梅格兰,梅尔维尔;狄更斯的小说,安图生或格林的童话等。望着那厚厚的书和您急剧变化的嘴唇,听着那一串串新奇的音符,我蓦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对知识的渴望,那种感觉无法表述,如磁铁、旋窝、黑洞,我合上眼睛任凭这种巨大的力量的撞击。我朦胧地意识到了人、社会、历史发展的某种动因。后来,我的案头总摆放着几本读不懂的外文原著,我是想寻找那种感觉,却从未如愿以尝。有时,您给我讲周易、道德经、左传、史记、论语及古典诗词,或是数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中医。您对周易有独到的见解。您认为:周易不是一本占卜算卦之类的书,它是东方人的哲学思想的结晶。世界是一个最大的迷,东方人试图用形而上的方式去解开这个迷;西方人则用形而下的方式,就方式而言并无高下之分。现代人只重视看的见摸的着的“器”的存在,而忽视了形而上的存在,这是个错误,早晚会被纠正的。易经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文化遗产,总有一天中国人会意识到这一点。讲到重要的地方您习惯撕一张烟纸写上几个字,我积攒了一大堆这样的纸条条,有的是几个字,有的是一句古文,或是一首诗、一个公式、分子式、表示关系的图形......可惜在后来几次搬家中遗失殆尽,仅剩下夹在书本里的几个: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唯风马牛不相及也。(注:牛走顺风,马走逆风,文中喻齐楚不相干也。)还有一首古词,我至今不解其意,即;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诚,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芳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一次,您在纸条上写了“雎”字考我。我看一看,觉得似曾相识,就试探着说:“睢吧”您说道底念什么?我犹豫了。您说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文科、理科、外语都是这样。学问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含糊,不能因为虚荣,爱面子就瞎蒙。作学问,做人都是这样。还有一次我停放在门口的自行车被顽皮的孩子放了气,您从仓堋里拿出气管子给我打气,我打了几下,打不出气,便说气管子坏了,您问我在学校学过热胀冷缩的原理没有?我豁然醒悟,天冷气管子皮碗缩了,所以打不出气来。您说:学问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学习就是为了用,不用的学问就象被闲置的书,没有一点价值。您还通晓中医,常有人来找您看病,您就病人的病情给我讲望、闻、切、问,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相乘,辨证施治等。无论治好,治不好,您从来不收病人的钱物。我曾赶上好几次这样尴尬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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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缅怀恩师的文章令人感慨。在作为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日子里,一次偶然的机会,作者结识了一个博学多才,精通多门外语而被当时打成历史反革命的老头,当看到老头狭窄而简陋的屋中堆满了各种布满尘埃的书籍时,一种对知识渴求的心态促使作者参拜这个老头为师。老师严谨的教学思想,严格的教学规矩令作者受益非浅,在后来的人生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令作者最难忘怀的是老师送的一句话“踏踏实实的做事,堂堂正正的做人。”文章铺陈有序,语言朴实,读后令人对那特定历史条件下对知识分子的不尊重,以及作者对知识渴求的感慨。推荐共赏,谢谢赐稿楚风湘韵!【编辑:云淡风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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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云淡风清        2014-07-07 17:46:00
  一篇缅怀恩师的文章文笔清新,感情浓厚、朴实,欣赏。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回复1 楼        文友:镜花缘        2014-07-09 15:21:22
  谢谢云淡风清编辑的评语。
2 楼        文友:叶赫子民        2014-07-07 20:30:58
  欢迎赐稿,期待佳作!
回复2 楼        文友:镜花缘        2014-07-09 15:23:03
  谢谢!
3 楼        文友:潮仙        2014-07-08 07:06:25
  我望一眼一旁的高碑大墓,心想:活着的时候您贫困、潦倒,死后又是这般凄凉,不仅鼻子发酸再次弹出悲怆的泪。我给您的坟墓薅薅草,添添土,把助听器放在您的坟头上。 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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