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梧桐树叶飘落的秋天，妈妈狠心扔下刚满六岁的我和一岁的弟弟死了。爸爸带着我们姐弟俩离开小镇，去了他工作的地方，一个好大好大的粮食仓库。粮库有好多好多童话里城堡一样的圆圆的房子，还有长长的铁路，两条铁轨像两条银蛇趴在圆圆房子的中间，巨龙一样的火车轰隆轰隆，每天在粮库进进出出，拉走好多粮食，蛇一样的铁轨被压得唧唧作响，好像很痛似的。爸爸说，这么多粮食都是支援一个叫越南的国家的。
　　 爸爸带着我们小姐弟俩就住在粮库外的单身宿舍三楼，一间房能放两张床和一张书桌；另外还有一间很小很小的厨房。爸爸在家时，他又是爸又是妈，爸爸上班了，我就是弟弟的小妈。弟弟饿了，我就用爸爸准备好的黄色米糊喂给他吃；弟弟哭了，我就把他搂在怀里，坐着唱妈妈教给我的歌给他听：
　　 月亮粑粑
　　 里面坐个妈妈
　　 妈妈绣花
　　 绣个糍粑
　　 糍粑掉在井里
　　 变个蛤蟆
　　 蛤蟆上树
　　 变个斑鸠
　　 斑鸠咕咕咕
　　 和尚吃豆腐
　　 豆腐一盘渣
　　 ......
　　 唱着唱着，弟弟就睡着了。我把弟弟抱上床，给他盖上被子后，就自由地站在窗口，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看成群的麻雀在粮库上空扑棱棱飞，透过围墙看粮库停下的火车“恐哧恐哧”喘着粗气。
　　 有时，爸爸的哥哥，我叫伯伯，还有伯妈会来看我们。他们向爸爸提出要把我和弟弟接走，爸爸没肯。他说，他们也有几个小孩，已经不容易。我知道爸爸是不舍得我们姐弟离开，我当然也不舍得离开爸爸。
　　 还有一个叫张叔叔的爸爸的同事，他对我们姐弟两特别好。他也经常来看我们，还买糖给我们吃。有时他会将房门关了，从衣袋掏出一小袋面粉，悄悄塞给爸爸。他和爸爸都是粮库搬运工人，原来他和爸爸住一间房，我们姐弟来了后，他就搬出去了。
　　 爸爸偶尔自己也会带回一小袋面粉，举动也像张叔叔一样神神秘秘的。
　　 弟弟因为开始有了雪白的面粉糊糊吃，看着白了，胖了，脸上红彤彤的；模样越长越像爸爸，高高的鼻梁，宽宽的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我和爸爸吃的都是糙米；粮食要计划，凭票供应，爸爸宁可自己挨饿，也一定让我吃饱。爸爸说，特一的好米和面粉都支援越南了。粮库每天要发两列车大米、面粉运往那个正在打仗的国家。
　　
　　 爸爸上班累，下班回家还是累，买菜，做饭，洗衣；弟弟有时生病，他要抱着弟弟上医院。无论我这个弟弟的“小妈”当得好和不好，爸爸从不对我发火，总是笑眯眯的告诉我，下次应该如何做，要是我还是做错了，他依旧笑眯眯的手把手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才对。他对别人也总是笑嘻嘻的，工人们下班时，隔着宿舍好远，就能听到他和工友叔叔伯伯打招呼时爽爽的笑声。
　　 有时爸爸上班，弟弟睡了，我就会安静地想妈妈，想住过的小镇和那些玩伴。爸爸说，妈妈是得大脖子病死的。我问爸爸，妈妈一个人埋在山里，她晚上怕不怕？爸爸说，妈妈不怕！因为她的魂儿升到了天国，天国有好多人，好热闹。爸爸还说，天国吃粮食不要计划，敞开肚皮吃。爸爸这样讲，我开始有些羡慕妈妈，于是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再想起妈妈就哭鼻子。
　　 我住过的小镇好好玩，镇子的头上是好宽好宽的湘江，江水好清，江水有时流的急，有时流的慢，江里的客轮汽笛叫得欢；还有运货的船，打渔的船，船上挂的帆布一直伸向云里边。妈妈在江边洗菜洗衣挑水，我跟着妈妈后面，贪看江水里鱼儿抢吃那些飘远的菜叶儿；看那些大一些的男孩儿在江里游泳，赤裸着身体，前面露着小鸡儿，后面露着小屁屁。我们女孩儿，有时在江边沙滩捡小贝壳，有时在沿江柳树林里捉迷藏玩游戏......。
　　 来粮库后，爸爸有时候在天气好的傍晚，带着我和弟弟到粮库旁边一处小树林走走看看，我们脚下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抬头看划过蓝天的雁阵。弟弟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明白的话，他看着快落下高楼背后的太阳啊啊地叫着，看着月儿呀呀地喊着。爸爸这时一定会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或者讲一段岳飞精诚报国的故事。爸爸的个头好高，他肚里装下的故事好多好多。张叔叔经常来我们家做客，有时也陪我们一家人来小树林走走。张叔叔故事也多，不过，他讲的是太阳月亮地球星星的来历，我有时听懂了，有时没有听懂，有时像懂了又像没有懂。我还是更喜欢听爸爸讲故事。爸爸说，张叔叔没有成家，他像爸爸一样爱看书。
　　 有一天傍晚，听隔壁的叔叔伯伯们议论，张叔叔在给列车车厢装面粉时，用布包偷装了一小袋面粉放进衣袋，被执勤的干部伯伯抓了现场。现已送他进了公安局，被关起来了。叔叔伯伯们说，整列车面粉稻米都是支援越南的，他的行为不但是偷盗，还是破坏中国和越南友好关系。我听了好害怕，张叔叔一下就成坏人了。爸爸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不言声，只默默做家务。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到了晚上，我正准备睡觉时，家里来了几个戴大盖帽的警察叔叔，他们在家里仔细翻出来了一些面粉，于是就将爸爸带走了。爸爸走时，给隔壁的伯伯叔叔交代了几句，看了看我和弟弟，默默地跟着警察叔叔走了。爸爸走时，我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流着泪。弟弟早已睡了，脸上红扑扑的。隔壁伯伯安排我睡下，叫我放心，说爸爸明天就会回来。
　　 我睡在床上想，爸爸被警察叔叔抓走了，爸爸是不是就算坏人了？
　　 夜里，我没有睡好，做了好多乱糟糟的梦，一会梦见爸爸散步时遭蛇咬了，一会梦见公安局的叔叔将爸爸放回来了，还和妈妈一块回来的；妈妈还长的那样好看，尖尖的鼻梁，钩钩的下巴，笑起来，眉儿像两片柳叶在飘；妈妈从天国带回好多鱼肉鸡蛋白面、饼干糖粒。不知睡到什么时候，我冷得发抖，看看窗外，天下雪了，飘飘零零的雪花，任风刮着，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弟弟醒了，没有看到爸爸，哭得厉害，还尿了床。弟弟哭，我也哭。
　　 第二天，爸爸没有回来，快到中午了，我的伯伯和伯妈来了，他们接走了我和弟弟。我们迎着削脸的北风，踏着厚厚的积雪去了另一座城，住在了伯伯的家。
　　
　　 不知过了有多久，在一个梧桐花开阴着天的日子，伯伯伯妈带着我和弟弟坐船又坐车，弯弯拐拐到了一个关坏人的地方。我们站在一个房子里靠窗的地方，一个警察叔叔领着一个剃着光头，穿着衣服上印了字，戴着亮亮手铐的人来到了里面窗口，我隔着窗口仔细辩认，他就是我的爸爸。爸爸瘦了老了，脸上多了好多皱纹，眼睛红红的，没有先前的亮光，个头好像更高了，只是有些弯曲。爸爸是坏人了，我不能叫坏人做爸爸。弟弟认出了爸爸，伸出一双小手咿咿呀呀叫个不停。伯伯抱着弟弟靠近窗口，让爸爸隔着窗亲吻弟弟的脸和小手。爸爸边亲边笑边流泪，他的胡子把弟弟扎痛了，弟弟便哭，爸爸的泪水和着弟弟的泪水在弟弟脸上流淌。伯妈让我叫爸爸，我不叫；伯伯让我去和爸爸亲亲，我不去。爸爸是坏人了，我恨坏人！
　　 这时，只见爸爸隔着窗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伯伯伯妈磕着头流着泪，用抖抖索索的声音说些什么，然后立起身，定定地看着我们，一步步地退着退着走向牢房去了。
　　 弟弟伸出小手哭着叫着，我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流泪。
　　 我爱爸爸！恨爸爸！
　　 待我们出了关坏人的屋子，天已经下雨了，密密麻麻的雨水像我的泪水一样苦苦地流着。泥泞的地上，有两只浑身羽毛湿透的麻雀在寻寻觅觅找食，像两个饥饿的的小乞丐。
　　 作于：2014年7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