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力疯了……
　　 一大早就听到这样的话。
　　 和往常一样，紫竹一大早起床，跑完步，没有去学校，一个人坐在昕水河畔晨读。几个小时后，匆忙来到教室，就听见几个同学悄悄议论。他感觉这个消息不确切，甚至不可信。
　　 随口就是一句，不可能吧！前天还好好的，还给我讲解过化学试题，怎么说疯就疯了，你们这些无事的家伙……
　　 说完，紫竹感觉蹊跷。
　　 心里嘀咕，再有十几天就要高考了，寒窗苦读十几年，那份煎熬、那份枯燥、还有许许多多的心酸和无奈，就等在这次大考中实现，毅力你可千万不要在这时疯了。
　　 又有一个同学进来，慌慌张张地说：班主任领着教务主任去男生宿舍了。
　　 事情来得突然，紫竹茫然得不知所措。
　　 回到座位，傻傻地站着不曾入坐，头脑里不停地闪着那个质朴、憨厚，日夜苦读毅力的画面。短短的一年时光，毅力的坚持，毅力的勤奋、毅力的执着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前段考前测试，毅力的成绩不错，老师给予很大的希望。
　　 ……
　　 果然是真的，校方已经捎信让家长领人了。
　　 紫竹不安起来，急切地寻找毅力同宿舍的人，想知道发病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过头，才发现同宿舍的几个男生都不在教室。
　　 说曹操，曹操就到。几个同学也说不清楚，感觉毅力疯的不可思议。
　　 紫竹瞪了一眼小许，小许说：真的没发现有特别的迹象，只是感觉晚上睡觉，他老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着什么，大家以为他在温习概念，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不过，近来他好像抽上了烟，也就几毛钱的劣质香烟，有时躲在厕所，有时在昕水河边。
　　 紫竹一个人寻思，他有啥想不开的呢？
　　 毅力看似平静，其实内心就像是一片蓝蓝的大海，暗藏着汹涌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他的心……
　　 临近高考，毅力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茫然地不知如何应对，孤寂的秉性，自闭的心理，沉重的压力在内心堆积，无奈的思绪像一把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他一次次强迫自己，扎进课本和各种试题中，忘却所有的酸楚以及眼前的困境。
　　 高三毕业班刚来了一位大学生志愿者，姓余，同学们亲切地称呼他余老师。余老师负责理科班的数学辅导，体型修长匀称，张嘴就是标准的普通话，面色白净且温和，人干练又特亲近。
　　 余老师喜欢和同学们交朋友，他来学校不久，毅力刻苦学习的劲头就进入他的视线，他感觉这孩子有点孤僻、固执。高考即将来临，这样的考生，由于考前压力大，不会主动给自己减压，很容易出问题。他私下打听着毅力的生活细节及家庭状况。
　　 住校生的生活基本相同，都是偏远农村学生。毅力和同宿舍的人相比，生活显得差点，饥一顿，饱一顿，面色消瘦，看上去就让人怜惜。
　　 余老师曾尝试过几次，想让毅力到宿舍和他一起吃饭，但毅力每次都腼腆地谢绝了。
　　 余老师也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就读于山西大学数学系，实习时选择了贫困山区，不为别的，只是感觉山区空气好，人质朴，心情轻松释然。
　　 农村孩子天生就有一种倔劲，害怕别人看不起。他了解毅力的感受，他还是想帮助毅力。
　　 就快高考了，余老师想着如何让考生减压，他特别担心、牵挂毅力。
　　 夏日的午后，余老师做东，吆喝了几个学生，在粮食局门前的饭馆小聚，这在当时的学校来讲，那可是前所未闻的事。这是余老师的个性。他做事处理问题和山区老师有区别，更具凝聚力和亲和力。别看时间不长，却极具个人魅力。
　　 余老师请同学吃饭其实只是个幌子，他是想让同学们适当地放松自己，更主要是想拉近与毅力的心里距离，让毅力不排斥自己，学会与人沟通相处。
　　 生活其实就是一门艺术。当前社会，学历固然重要，但与人与社会融洽相处更为重要。倔强只是农民适应自然的一种本性，圆滑处世才是适应改变生活的方式。他明白这样的事理，学生们天真，哪里懂得这些深奥的道理。
　　 有时脑海里出现这样的想法，他都感到好笑。也会质问自己，这是老师的职责吗？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特意安排叫上毅力，几个人喝了点小酒，性格外向的紫竹点了一支香烟，顺手递给毅力一支。
　　 饭局气氛轻松热闹，说话也很自由。他觉得能让学生们释放自己的情绪，他很开心。
　　 毅力的秉性倔犟，余老师不敢正面触及毅力的眼睛。
　　 也许酒精的刺激，余老师的脸渐渐泛起红润，优雅的谈吐，笑容显得更加灿烂。
　　 余老师笑着说：“今天吃饭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们放松一下心情，烟酒随意。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劳逸结合，学会放松，以良好的心态面对高考，不要有任何负担，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也许是激动，余老师嗓子有点沙哑。他顺手呷了一口水，清清嗓子继续说：“预祝各位同学都能取得好成绩。”
　　 饭局热闹、轻松。
　　 毅力摆弄着那支香烟，很不自然地夹在指间，然后点上。
　　 刚开始还有点头晕恶心，可不知不觉却有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愉悦感，轻飘飘的烟雾幻化了满脑子的试题，心灵有出窍的愉悦和亢奋。不过，也就在那一刻，他还是比较清醒。
　　 越来越感到迷茫、焦虑，毅力不知如何释放自己的心情，渐渐迷恋上那一团烟雾。不自觉得搜刮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包几毛钱的香烟。上厕所时，胆怯地在无人时点上一支，羞愧地匆忙回到教室，继续沉浸在数字符号里。他此时还能看得进去书吗？鬼才知道……
　　 距离梦想就差一步之遥，毅力就这样疯了，疯得莫名其妙，疯在行进的路上。
　　 紫竹感觉毅力疯在心理上，内心不够强大，太脆弱，不自信。
　　 真的不应该，梦想在这一刻化为泡影，父母的期盼变为无奈的眼泪。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人，紫竹心情一下子感觉沉重起来，心里酸酸的，从未有过的痛楚……
　　 毅力来自贫瘠偏远的山村，生活苦焦。
　　 父母靠种地为生，忙活一年，勉强可以度日，这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遇到干旱少雨的年份，还要经常饿肚皮，这是许多农民的宿命。
　　 曾与毅力有过几次交流。他的经历充满着艰难与苦涩。小升初拿到全镇第一。初中学校设在距村20余里的镇上，长这么大，第一次要离开家，心情是喜是忧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是满月的夜里，父亲敲打着木板，赶制木板箱子。父亲白天不愿耽搁地里的农活，趁着皎洁的夜色，把前天夜里粘合的木板，组合在一起。父亲的木工活计，在方圆几里也是出了名的，父亲心细、厚道，做出的伙计美观大方。农闲的时候，经常外出给这家修理门窗，给哪家打制闺女出嫁的衣柜，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提起这一段经历，毅力脸上露出少有的一丝笑意。也许，这是他人生最幸福、最美好的片段。
　　 蹲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手忙脚乱摆置着木板，毅力好奇地问：“弄这干啥？”
　　 干啥？你不要上学吗？在外不如在家，自己的东西得收拾进箱子里，不然，用时找不见，学校可没有娘。
　　 可不，在家时找不见东西，就喊娘。
　　 父亲上好箱盖的合页，拍拍手，蹲着点上一支烟，得意地欣赏起来。
　　 初一全县统考，毅力拿了第二名。回家时，毅力把奖状和文具盒递给父母，父母高兴地合不拢嘴。
　　 初二那年，母亲得了半身不遂，好日子也算到了尽头。
　　 母亲高血压，平时舍不得花钱买药，在一次喂猪时，不慎跌倒，在县城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好后就落下个偏瘫，连屎尿都不能自理。
　　 母亲看病，花完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原先母亲料理家。母亲病后，家里、地里都离不开父亲，两个幼小的妹妹需要人照顾，父亲从此愁眉不展。开学时，父亲把毅力叫到身旁，死劲抽着烟，但沉默地没有说出一句话。新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天，毅力回到家，父亲又一次把毅力唤在身边，还是抽着烟，眉头紧锁着，嘴唇颤颤地说：“娃儿，不要念书了吧！”
　　 毅力清楚地看见父亲眼角流淌着的眼泪。低着头没有回音，默默地走开。
　　 上学时，毅力艰难地向班主任递交了休学申请，班主任很是惊讶！毅力你学习很好，为什么要休学？家里发生了什么？你告诉老师，我们一起想办法。
　　 毅力低头不敢看老师，娓娓道出了家里境况。老师面对眼前瘦弱的毅力，也感到很无奈。一把抱住毅力说：“孩子，回家好好学习，以你的能力，你能完成初二年级的学业，老师相信你。有不懂的，抽时间来学校，老师给你辅导。”
　　 毅力点点头，走了。
　　 看着毅力离开时的背影，老师哭了……
　　 白天，精心照顾着母亲和两个妹妹，地里农忙时，还要随父亲下地。犁地、耙耱是农人生存的基本技能，可毅力手把持着农具，显得笨拙，犁铧入不了地，仿佛耕牛也作对，不配合。父亲看在眼里，心却不是滋味。这孩子不是种地的料，可考不上大学，今后在农村如何生存？他真的好担心。
　　 家里有卧床的妻子，父亲很少出去打点临工，家里仅靠地里的收成，勉强度日，拮据的生活，父亲脸上过早地爬满了皱褶。父亲的叹息声，声声刺痛着毅力幼小的心灵。
　　 夜深人静，昏暗的煤油灯下，毅力翻阅着课本，做着试题。寒夜里，毅力裹着被子，屋外呼啸着风，屋内唯有笔在纸上划过的声响。沉静的夜，毅力的心却不平静。遇到不懂的问题，他都会默默地记下来，空闲时来到学校请教老师。
　　 漫长的一年，毅力的母亲奇迹般的能下地走动了，尽管行动迟缓，但勉强能料理了家务。
　　 夜里，母亲和父亲商量，让孩上学吧！孩的心都在书上。
　　 你行吗？这个家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能行。
　　 嗯，明天抽空去一趟学校，和老师说道说道。
　　 班主任老师爽快地答应，让毅力参加初三升级考试，看看成绩再说。成绩在老师的预料之内。除外语成绩差点，其它功课都很好。毅力以全班第十名的成绩顺利升入初三。
　　 重新回归学校，毅力更加珍惜眼前的一切，发奋苦读。一年后，毅力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县城高中，并被分在尖子班，那是多大的荣耀。
　　 村里人听到毅力的消息，高兴地沸腾了。几辈人了，不曾出过这样的‘秀才’，能不高兴吗？但毅力的父母高兴不起来，父亲紧锁着眉头，右腿翘在炕沿上，嘴里叨着旱烟杆子，吧嗒着没有一句话。
　　 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呀！不行，四处借点，让娃儿上学。
　　 借，向谁借，先前的旧账还没还上，谁肯借给你……
　　 毅力看着愁眉的父母，也不言语。低垂着头，泪在眼圈打着转，强忍着，不肯让泪水流淌在父母面前。自从母亲病后，家里的光景大不如以前。他觉得这一切不能愿父母，父母也想自己有出息，错就错在生错了地方。这是命呀！
　　 毅力坚毅地咬紧嘴唇，暗暗给自己打气，思谋着自己的人生。
　　 今夜注定无眠。简单吃过晚饭，毅力一个人走出户外，坐在草地上，两手叉在腰后，身子略微向后倾斜，仰着头。
　　 夏夜，湛蓝深邃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着，繁星点缀，俏皮地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明月如镜，思绪如麻。寻思着父母惨淡的对话，毅力惆怅地流下一行苦涩的眼泪……，何去何从，命运又一次面临着艰难地抉择。
　　 毅力感慨，几年过去了，原本想着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可到头来，家里的境况还是如此。
　　 也是，农村要靠劳力吃饭，十几岁的年龄，同龄人都把持着娴熟的农具，为自己、为家庭艰难的耕耘着，要知道在农村，一个劳力就是家里的一个顶梁柱！几年来，地里的农活一样没学成，倒给家里增加了不少负担，他感觉很对不起自己的父母，伤痛的心，难以掌控地抽搐起来，泪水像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轻轻地滑伤了草叶，暗伤了低鸣野虫……
　　 暮色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褪去，农家窗户纸上刚隐隐泛着一点白。毅力悄然地带些干粮、扛着镢头，扎进在黄土塬上。
　　 烈日如烟，土塬上一团一团的狗尾巴草焉的铺陈在地面。陡坡上，挥动着镢头的毅力成为土塬一尊鲜活的雕像，新刨出的泥土，覆盖了毅力的双脚，清馨地泥土味，刺激着毅力的韧劲，山茆被固执的毅力修理得新鲜、圆润，白草根铺满土塬。
　　 累了，找个阴凉的地歇歇，吃上几口干粮喝点水，靠在土壁上，手里还不忘摇晃着狗尾巴草，嘴里哼唱着当时很流行的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的窑洞 晒着我的胳膊
　　 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
　　 祖祖辈辈留下我
　　 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
　　 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
　　 那是他仅会唱的一首歌，五音不全，唱得却很尽情、高亢、粗野，心里甜甜地想着自己的未来。
　　 下身感觉好憋屈，两手拍拍，解下裤头，掏出象征男性的命根，朝着他刚刨出的土坑，肆意地喷射着，黄土坑里溅起一片尘土，泛起一层层浮泡，依旧扬起头嚎着---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四季风从坡上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