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忠伟记得他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追黄彩秀，他想把她从里面带出来，可树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浓得看不见黄彩秀究竟身在何处。他大声地喊：“彩秀，你回来！”林子里回荡着余忠伟的声音，彩秀呢？她去了哪里？雾渐渐散去，余忠伟想再去寻找，可那些树就像变魔术一样，一下子变成了无数只长脚，来回地窜动着。他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伸了一下自己的脚，一股浓浓的胶臭味侵入鼻息，他扭了一下头，左脸贴在墙上，还是觉得臭。微微睁开眼睛，自己脚上的拖鞋正冒着白烟，忙脱掉鞋，从锈迹斑斑的回风炉上拿起一张干得发瘪的抹桌帕，在烧着鞋拖的炉子部位擦了几下。屋里的空气并没有因为他那几下而改善，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穿上那只烧坏的鞋，去打开了窗。
　　 一股冷风吹来，屋子里的空气好了许多，余忠伟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想起刚才的梦，已经有好久，没有梦到过彩秀了。按梦里的意思，彩秀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来的路……“彩秀，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呢？”这时一个声音又响起来：“彩秀，别哭！你是妈的好媳妇。我信你！”余忠伟望着窗外，望着那高矮不一的简易平房夹着的路，从这条路走出去，往右拐，顺延十里，就可到达黄彩秀居住的地方了。
　　 路上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背着书包走来，余忠伟赶紧开门，“小健回来啦！把书包放下，跟我去看看你妈！”余小健放下书包，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指了指余忠伟的脸，“爸爸的脸上怎么沾了那么多白灰？”余忠伟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可能是刚才在墙上沾的吧。今天很奇怪，我梦见你妈在一片树林里，找不到路……”余小健从书包里拿出书本，“要去你去，我要做作业。另外，我饿了！”余忠伟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你小子就知道吃，今天不是星期五吗？作业可以留到明天再做。跟我去，我请你吃小锅米线。”
　　 走到黄彩秀居住地的附近，有几个女人聚在一起：那边那栋房子里的女人真是变态。哎，也难怪，一个人住这么大栋房子……
　　 余忠伟的心，就像刚才被烧坏的鞋子一样，揪成一团。他们在说谁呢？会是彩秀吗？他加快了脚步，和儿子小健一起来到一栋贴着白瓷砖、盖着琉璃瓦的四层小洋楼外面，他的手刚伸进门铃，就听见黄彩秀的声音，“死狗，我打死你！”接着，是狗凄厉的惊叫声……余小健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余忠伟准备按门铃的那只手垂了下来，追上了儿子的步伐。
　　 回到家里，余小健铺开他的作业本，手却拿着笔不动，屋子里异常的安静，静得能听见眼泪打在本子上的声音。余忠伟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缓慢地取出一支，再伸进衣兜探了几下，找不到火机，瞅着挂在烟管上的火钩，取下来，勾开炉盖，把火钩放进去，烧了一会，取出来，把烟点上。猛力地吸了几口，张大嘴吐出一大口烟气，再勾开炉盖，把夹在手指上的烟扔了进去，“怪不得有人说她变态，我说她就是一个疯子！十足的疯子！”
　　 余小健做完作业，径直去房间睡觉了。余忠伟在后面叫：“嗨，你小子懒得连脸、脚都不洗？”屋里传来蹬鞋子打铺盖的声音，余忠伟用拳头朝屋里比了一下，然后提起火炉上那壶呜咽不停的水倒进脸盆里，把脸洗净，再烫了个脚，觉得心里松弛了许多。把脚擦干，穿上拖鞋去倒洗脚水，刚打开房门，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门窗里透出的灯光使她身上那件白色的羽绒大衣格外显眼。余忠伟揉了揉眼睛，“彩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黄彩秀甩了一下头，把遮在脸上的头发甩开，“忠伟，小黑它——快不行了！”
　　 余忠伟这才注意到黄彩秀身上还抱着一条黑狗。忽然间，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和他在楼下时听到的狗叫声一齐向他袭来。余忠伟用手指着她，咬着牙齿想骂几句话，却一句也没有骂出来。他回头看见自己的洗脚水，弯腰把水端起，噗一下朝黄彩秀站着的位置泼去，转身砰一下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余忠伟转辗难眠，拉开被子，轻轻穿上衣服，悄悄走到窗前，慢慢揭开窗帘，“她怎么还在这里？”余忠伟呼一下放下窗帘，两步跨到门边，把门打开，疾步走出去，“你真是疯了，这么冷的天，你站在这里做啥？”黄彩秀看见他出来，身子颤然一抖，怀里的黑狗咚一下掉在地上，她望着余忠伟，慌张地去抱地上的狗，狗未抱起，她整个人瘫软下去。
　　 余忠伟把她抱进屋子，放她坐在白天自己打瞌睡的那张椅子上。把炉子里的火弄大，脱掉黄彩秀身上被自己泼湿的衣服，然后拿了一床小被子，将黄彩秀的身子裹住，“大半夜的，你不回去，站在那里干嘛？”黄彩秀将头靠在墙上，睫毛像深夜被露水浸透的杉树叶，“我找到一条相似的黑狗，可是它又……”一听她提起黑狗，余忠伟就来气，“你不喜欢养狗就不养啊，干嘛又养又打！”黄彩秀把脸埋在被子上，用被子擦了几下眼睛，“忠伟，你跟小健为什么不理我？是因为以前那条黑狗？还是因为那些闲言碎语？可你们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那条黑狗……”余忠伟望着黄彩秀，搜寻着他们曾在一起的日子，自己确实不曾问过她为什么？他缓缓坐下来，“那，你——是为什么？”
　　 2.
　　 十五年前，余忠伟和黄彩秀的儿子余小健出世了。余家老小在为添了一个男丁窃喜之余，又多了一分忧愁——余小健的爷爷肝硬化病情加重。余小健的奶奶虽无大病，却已小病不断，只能勉强做一些家务活。照顾小健爷爷那熬更守夜端屎擦尿的事，就落在了余忠伟这个独子身上。按理说，儿子照顾老子，天经地义。可余家老小生活的来源，靠的就是余忠伟平日里在外打零工，这下子分身乏术，家里的困境，就不言而喻了。
　　 就在一家人愁眉不展的时候，邻居张大婶跑来他们家，说她远房的侄女小紫在上海一个富商家做保姆，那家人中年得子，孩子的母亲害怕身材变形，不愿给孩子喂奶，想请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奶妈，工资开得极高，若是愿意，就尽早坐飞机赶去，一切费用主人都会报销。迟了，就怕别人再遇上合适的……
　　 这个消息，就像巨石下面压着的一个希望，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举棋不定——想去挣那个钱，又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断奶。最后，婆婆走到黄彩秀的床前，抱起余小健，“彩秀，你还在坐月子，就让你操这样的心，是我们余家无能。若不是你爸那病，我又是个老废物，你们一家三口，还可以过点舒坦的日子……”
　　 婆婆的话虽然未挑明，黄彩秀心里明白，婆婆是希望她答应那份差事。黄彩秀觉得喉咙辣辣的，眼前的家境，能有这么一份轻松又赚钱的活，也算是雪中送炭了。她从婆婆手里把儿子抱过来，解开自己的衣扣，把乳头轻轻送进孩子的小嘴里，让他吃了个够。婆婆用衣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彩秀，咱们还是回了吧，再苦也不能苦了咱孙子。明天，照顾小健爷爷的事就交给我，让忠伟出去找事做。”孩子睡着了，黄彩秀舍不得把他放在床上，她继续抱着，“妈，我去！只是，今后小健，就得靠您了！”婆婆露出一丝苍凉的笑容，“小健是咱余家的根，就是我这条老命不要，也要照顾好咱的孙子！”
　　 第三天，黄彩秀按着小紫给的地址，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说的那家人。走进那栋在电视上才看见过的豪华别墅，黄彩秀犹如置身梦中。在一个佣人的带领下，她见着了别墅的主人——蒋东灿和韩秋。两人看上去都四十岁左右，男的仪表堂堂，女的肉肉的脸配上一身华丽的衣服，犹如给面包车涂上了最高档油漆，看着考究，却怎么也显不出贵气来。黄彩秀暗地思索，是他们的孩子需要喂奶吗？可这女的看起来，也不像刚生完孩子……
　　 这时一个佣人抱来一个婴儿，递给了黄彩秀。女主人韩秋发话了：“今后你的任务，就是负责把我儿子喂好，照顾他睡好。你的饮食，厨房会专门搭配；你的住房，就跟我儿子一个房间。工资我们会按时发放，价钱也不会亏待你。但有一点，你和孩子的活动范围就在这栋别墅。若想在这里待得长久，除了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还得管好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黄彩秀连连点头，心想我就在你这别墅，还担心迷路了呢，我还敢去哪啊？她本来想问问怎么没看见小紫，可夫人最后的话让她愣是没敢问出来。
　　 一转眼就过去了九月，如果不是余忠伟打来电话说他父亲死了，黄彩秀还觉得除了思念家人苦一点，别的都很顺当。可自己的公公过世，怎么也得回去一趟吧！她找到韩秋，向她请假。韩秋白了她两眼，“你以为我儿子现在离不开你了是不？你公公死都已经死了，你回去就能把他救活？可你这一走，就是成心断我儿子的奶！他的身体若有个闪失，你可担待不起。你想走也行，失约的是你，这月的工资就免了，走了也别想回来！”碰了这样的一个钉子，黄彩秀心里闷闷的，尽管好想回去，可也舍不得这份于她来说轻松而又高薪的工作。她给余忠伟回话：主人家担心孩子，不放她走。
　　 一天，黄彩秀正逗孩子玩，孩子突然叫了声“妈妈”，黄彩秀激动不已，她想着自己的儿子，不知是否也会叫“妈妈”了？她眼眶瞬间潮湿，将孩子抱起，打算去找韩秋，她要告诉她孩子已经会叫妈妈了，她要与她一起分享做母亲的快乐……
　　 想不到韩秋出去了，罕见的蒋东灿却在家里，黄彩秀喜悦地把孩子会叫妈妈的事情告诉了蒋东灿。蒋东灿兴奋地抱着儿子，“乖儿子，叫爸爸！快，叫爸爸、爸爸！”孩子不但不叫，还扭着身子要黄彩秀抱。蒋东灿把孩子递给黄彩秀，“抱着孩子，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黄彩秀战战兢兢地坐上蒋东灿的那辆迈巴赫，想问蒋东灿究竟去哪儿？又想起初来时韩秋的话——不该问的别问。可韩秋也说不能走出这栋别墅。黄彩秀彷徨着，她不敢问，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是蒋东灿叫我出去的，我能不出去吗？
　　 车子在一个富人小区停住了，跟蒋东灿一起乘电梯上了四楼，那房子，一层只有一户人。蒋东灿掏出钥匙，把门打开。黄彩秀东张西望，抱着孩子杵在门口。蒋东灿朝她招手，“怎么不进来呀？”黄彩秀还在迟疑，有两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其中一个跑过来，亲热地拉黄彩秀进屋，“你一定是彩秀姐，我可算见着你了，我是小紫！”黄彩秀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小紫，她一直想当面给小紫说声“谢谢”，感谢她给自己介绍了这个工作，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等不及她们叙话，蒋东灿从黄彩秀手里抱走孩子，递给身后的一个女人，“曼琴，儿子会叫妈妈了！”黄彩秀这才开始注意那个女人，高挑的身材，象牙色的皮肤，微卷的长发，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让人觉得是那样美。那个叫曼琴的女人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从孩子的头发亲到他的脚趾，然后将孩子搂紧，“我要他留在这里！”蒋东灿蹲下身子，“曼琴，你放心，我会慢慢想办法……”“又是想办法，既然你做不了主，干嘛还要来招惹我？给了我希望，又再让我绝望！”蒋东灿想要说话，被突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声音：“你们去了哪儿？蒋东灿，别给脸不要脸，我对你的容忍，已经达到极限了！别让我做出让大家难堪和后悔的事情！”蒋东灿擦了一下鬓角的汗，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曼琴，嘴唇张了几下，却未能开口。曼琴把孩子塞给蒋东灿，“你走吧，今后最好不要来了！”
　　 回到别墅，韩秋叫佣人把孩子抱走，她慢慢走到黄彩秀面前，给了她一记耳光，“吃里扒外的贱人，既然我家的饭你吃着不香，那我也不能留你。今天，你就给我滚出去！”黄彩秀捂着脸，泪花在眼里打转，她想要为自己申辩，可韩秋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吩咐一个女佣盯着黄彩秀收拾东西，就转身离开了。
　　 在女佣的监督下，黄彩秀收拾完自己简单的行李，脸上就像涂了一层苦胆，不觉怨恨起蒋东灿和韩秋——你们也太无情了吧！前几天请假不放，现在又叫我滚，我刚给家里说不回去，若现在回去，我这脸搁哪儿？我究竟有什么错？还不都是听你们的安排！
　　 她沉重地走出了别墅的大门，正为自己何去何从郁闷着，蒋东灿走到她面前，“对不起啊，是我连累了你。我带你去曼琴那里，今后你就负责照顾她吧，工资和这里的一样，你愿意吗？”黄彩秀脑子里马上闪现出曼琴的模样，她喜欢这个女人，从第一眼就觉得喜欢。更何况自己还正为丢了工作发愁呢，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一下子高兴起来，甚至觉得刚才被打的那一个耳光没有白挨。
　　 3.
　　 到了曼琴那里，蒋东灿把小紫叫来，“从现在起彩秀就在这里照顾曼琴，你跟她换一下工作。”小紫嘟着嘴：“先生，小少爷还要吃奶，我去怎么行呢？”“怎么不行？就是为了给少爷断奶才换你去的。我知道带这个阶段的孩子特别费力，给你加一倍的工资，想不想干？”小紫喜出望外，“真的？好，我去！”
　　 黄彩秀在曼琴这里，只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家务，陪曼琴一起学开车。一些费力的事，都由钟点工来完成。她做得更多的，就是和曼琴聊孩子，聊她自己的儿子，也聊小少爷。曼琴对她也特别亲切，让她经常给家里打电话。这里虽然比不上别墅气派，可这一层两百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得接近奢侈，每天的工作还如此清闲，又能随意打电话回家。黄彩秀觉得这里的工作，比原来好多了，怪不得小紫舍不得离开这里。更让她开心的，就是曼琴允许余忠伟节假日的时候带着他们的儿子余小健来看黄彩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