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三郎乱弹】烟囱的故事
从1966年春天到1994年夏天,我几次去彭小民家,感到他家最大的变化就是烟囱的变迁。
彭小民是1966年1月入矿的工人,家离矿不远,就在北井过去的彭家庄。1966年4月的一天我们在北井盖房子,中午时工地上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看工具和材料的张师傅、彭小民和我,我也正准备走。张师傅带了饭。
“李师傅,”彭小民对我说:“你还回食堂吃去?走,到我家去,有狗肉!”
“你家多远?”
“不远,拐过山脚就到!”
走了一段公路,又爬上山间小路,一去四五里,来到彭小民家。彭小民家是贵州农村那种木板房,上盖青瓦,平面呈“凹”字形,彭小民的父母亲和弟弟妹妹住三分之二,彭小民和刚结婚的媳妇住靠南面的一头。
屋内靠窗子的地上有一个火塘,围了几块砖。彭小民的媳妇用火钳捅捅火,顿时一阵煤灰飞起,添进几块煤,煤烟直往上冒,烟碰到楼板又折反下来,弥漫着慢慢向四周散去。彭小民把盛了多半锅狗肉的锅放在火塘上,摆了碗筷,我们就围着火塘吃了起来。火塘上方楼板下悬挂着几块腊肉,被煤烟熏得黑黑的,有的地方闪着油的光亮。楼板和木板墙也被煤烟熏得黢黑。
“你们农村都这样生火?”我说:“多呛人呀?”
“习惯了,祖祖辈辈都这样。——你吃呀!”彭小民用勺子搅动锅里的肉,回答我说。
“安个烟囱多好呀?”
“烟囱?”彭小民摇摇头,说:“不用,从来这样,又熏肉,又暖和。”
“有烟囱,也同样暖和,还可搭火墙、火炕……”我宣传起烟囱的好处,火墙、火炕的优点。
“这样好,冬天暖和,围着烤火……”彭小民的父亲咕噜咕噜抽着粗粗的竹烟筒说。我讲起北方冬天零下三四十度,不烧火炕、火墙,不设烟囱不行的道理。彭小民、他弟弟和他父亲热情劝我吃肉,笑而不答。
以后的十年,我和彭小民一直在一个采煤区工作。1976年秋天的时候彭小民一连几天没来上班,让人捎来病假条,说是胃疼。一星期了还没来,我决定去看看。
我第二次来到彭小民家。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原来的火塘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铁炉子,用一根四吋的铁管做烟囱,直通房顶;烟气引到了屋外,屋子里的空气不那么污浊、呛人了;炉子上方仍挂着几块腊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上学了。
“李师傅好久没来了,坐!坐!”彭小民的媳妇说。忙着捅炉子、添煤、炖锅、做饭。彭小民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你不来我也明天上班!”
“这炉子,这烟筒……”我说。
彭小民一阵拘谨,不好意思地说:“烟筒是我从机电科回收的管子堆里扛回来的,炉子是用旧溜子槽求他们给焊的……”
那以后逢年过节彭小民总要喊我去他家吃饭,因为忙,总没去。1986年春节彭小民一再嘱咐:初三一定得去,如果不去,他就来拖。他家的新房子盖成了。
初三我去了。还是原来的地方,旧的木板房不见了,立着一幢红砖砌的崭新的房子。房顶打了水泥顶-——那是准备盖二层。彭小民和他媳妇及他父亲、母亲、弟弟都出来迎接,那两个孩子也都长成大小伙子和大姑娘了。彭小民用自豪的眼光看着我,又打量他的新房。那欣喜的神情不亚于古代中了秀才和他1966年招工。
我说:“你这回又捞了矿上多少便宜?”
彭小民不无骄矜:“不是吹!入矿十七八年就铁炉子和烟筒是捞矿上的。盖这房子全是我们全家苦干!”他把手伸给我看:“你看……”那手掌满是厚厚的茧子,手指关节处和手背裂了好多口子,还贴着几条白胶布。
“那烟筒呢?”我问。
“哈哈,烟筒有啊,你找找看——”彭小民说。
我打量一下整个房子,铁管子烟筒确实不见了。彭小民见我奇怪,他领我走到房山墙跟前,解释说:“烟筒就砌在墙里,是暗的!”我上前摸了摸他指的那个地方,还挺热。我哈哈大笑:“贵州老乡也砌北方的烟筒了!”“见先进就学嘛!”
转过年到了1987年春节,彭小民又喊我去他家,说:“我的烟囱又升高了!”我问:“不好烧?”“不是。是盖了第二层——不是升高了?”“现在你是一年一变样啊!”由于春节值班,我没能去。
古书上常说,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真不假。转眼又过了七年,我当了生产副矿长,而彭小民也当了区长。1994年夏天的一天,彭小民打来电话,说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到他家去,老同志聚一聚。下午四点钟我拦了一辆摩托车,来到彭小民家。房子已是三层了,像别的村民的房子一样,外面都镶了瓷砖,好豪华!好气派!三层的屋顶是平顶,没看到高出来的烟囱。
彭小民把我迎进屋,已经有几个老同志在屋里。我问:“彭小民,你不用烟囱了?”彭小民把我领进厨房。厨房的墙壁都镶了瓷砖,十分亮堂。灶台上摆着燃气灶、电饭煲、微波炉,原来的铁炉子、砖炉子都不见了。我摸摸墙壁。彭小民说:“烟道还在墙里,可已不用了,现在谁还用烟筒呀?污染空气!”“那你冬天取暖怎么办?”“用电热炉呀!”
晚上从彭小民家回来,从1966年到1994年这28年时间几次到彭小民家的情景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从地上剜坑的火塘的无烟囱,到铁炉子、砖炉子的有烟囱,又到现在使用燃气灶的无烟囱,这烟囱的变化让我感慨:社会进步了。
2000、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