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薯不饥饿，饥饿的是人。
　　 在饥荒年代生命卑贱如草，影片《一九四二》里，人吃猫，狗吃人，人兽相争。饥饿的人，为了活着，卖儿卖女卖妻，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只为填饱肚子，只为逃离饥饿。
　　 我小时候常听家里的老人讲饥荒年代的故事。山上的树皮吃光了，为了活命，吃草根，糠，观音土。我奶奶讲，村里的一个妇女死的时候肚子胀得很大。她因为吃了好多土，拉不出来，胀死的。
　　 饥荒来临的时候，我的姑妈刚刚十三岁，带着年幼的弟弟扒火车去外地寻找食物，地里被别人遗弃不要的红薯根，红薯藤，对他们来说如获至宝。姐弟两人因为捡到的食物分赃不均大打出手，姑妈将年幼的弟弟扔下，自己跑回家，我的奶奶拿起胳膊粗的木棍铺天盖地地向她打来，吓得她赶紧回去找弟弟。
　　 她后来时常向我们展现她额头上的伤疤，你们看看，你说，你们的奶奶多狠心。她用手比划着：这么粗的木棍啊！我那时候才多大，瘦得一阵风都要把人吹跑。她怎么下得了手打。
　　 在饥荒年代，红薯是救命的粮食。到八十年代土地包产到户，红薯依然是主食。
　　 早上煮上一锅红薯，再放上几个馍，就是一家人的早餐。我不吃，气呼呼地坐在门槛上，用筷子使劲敲打碗边。奶奶一筷子敲在我额头上，说，死妮子，你这是作死啊！这么好吃的红薯，你不吃，让你去讨饭，你就知道它珍贵了。
　　 后来，家里的日子渐渐地好过了。奶奶也会将红薯制成各种吃法，红薯干，红薯片，红薯丸子。还会将红薯与糯米粉混合一起，制成面团，然后用刀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晒过后，用油炸成金黄金黄的。香甜，脆口。
　　 红薯的吃法多种多样，冬天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丢一个红薯在火盆灰里，大概半小时就能享受美食了。
　　 爷爷最喜欢在农耕的午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田根上，生一堆火，往里面扔几个红薯。牛在不远处的池塘里喝水。他不慌不忙地抽着旱烟袋，眼睛半眯着，古铜色的肌肤上沾满了汗珠。他静静地享受这丰收的惬意。
　　 二
　　 我小时候经常随妈妈去山坡的菜地，妈妈在坡地上见空就挖一个坑，种上扁豆，南瓜，玉米，红薯。
　　 在炎热的中午，我随妈妈到地里翻红薯藤，一垄一垄的红薯埂在地里长长的，蜿蜒起伏，藤长得实在茂盛，刚翻了才几天，又长得密密麻麻。妈妈说，这种植物要经常翻动，它的生命力太顽强，落地就生根，若要是叶子长得太茂盛，必然会吸收它的养分，这样它的根部就得不到养分，红薯也就长不大。所以一定要经常翻动。
　　 中午的毒日头晒得人几乎要窒息，热浪滔滔，呼吸都困难。我抱怨起来。这么热，还要来翻红薯藤，早上来不行么？
　　 妈妈说，就是要中午的毒日头将藤晒蔫。所以中午才来翻藤子啊！你可别小瞧了红薯，现在人们有吃的，在饥荒年代，它可救了不少人的命！它贱，只要有土的地方就能生长，富有富的长法，穷有穷的长法，反正它无论是干旱还是水灾，它都可以存活下来。叶子，茎脉。根。都可以吃，全身是宝。
　　 清晨，她挑着篮子，在地里将红薯的筋干摘下来，捆成一小把，依次放在篮子里。送去附近的师范学校。学校的孩子惊讶地说，原来红薯筋干也可以吃啊！
　　 红薯的茎秆，在锅里大火爆炒，吃到嘴里有一种脆脆的，带有一丝酸甜的味道。
　　 三
　　 秋收时候，家家都在忙着收割。那是一片丰收的场景。金灿灿的稻谷，硕果累累的果树，田野里充满了喜悦与忙碌的紧张气氛。
　　 不管别的庄稼是否收成好。红薯一定是大丰收的。一耙齿挖下去，一窝红薯翻出泥土。我听见爷爷吞咽口水的声音。
　　 爷爷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经历了战乱，饥荒。他最能明白丰收的红薯意味着什么。
　　 在逃荒的路上别人施舍过他红薯，他也在自然灾害时期用红薯救助过外地逃荒的路人。
　　 那是一对河南来的夫妻，带着年幼的孩子。爷爷是逃过荒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艰辛。他将那一对夫妻收留，缓留一段日子。待他们休养好身体，再送他们回家。那家人，走时无言以谢，竟将孩子颈部的银制百家锁送给爷爷，爷爷百般推辞，那家人坚持要留下。
　　 几年后的秋天，村里来了河南的戏班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先前逃荒的那个男人。现在农村已经是包干到户，没有人再发愁没有粮食吃。
　　 丰收的红薯在田里一堆堆，一筐筐。满载着喜悦的的丰收却又隐喻着担忧。这么多红薯，怎么能卖完，卖不完又怎么处置？
　　 大家在一起商议，最后那个河南男人说，他会制作苕粉。红薯制成了苕粉更容易保存。
　　 于是，大家听从了他的建议。
　　 村里池塘边的晒场上，挂满了长长的苕粉，对于第一次见到苕粉的人来说，觉得真神奇，原来红薯还可以这样吃。
　　 这是八十年代初期最原始的红薯粉加工。砌一个简易的炉灶，一口大锅，两个水缸，请几个帮工就可以开工了。
　　 将红薯洗净，用温水将红薯粉搅拌成透明均匀的粉芡，将粉芡与湿淀粉混合搅拌成面团;接着把面团放入漏勺中，通过木槌锤击面团，在重力挤压下使之成条状入锅糊化浮起成为粉条;然后是将糊化过的粉条捞起在冷水中进行漂洗;最后就是将粉条用竹杆挑起，晾晒在通风朝阳处，等粉条干了捆扎起来就算全部完工。
　　 这种原始的加工方法在几年后被先进的机械所替代。但是我家与那个河南人的一家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多年后，爸爸已至花甲，接到了一个河南打来的电话。原来是我们这儿的人在京广线上施工，到河南的一个县，那儿有一位已近古稀之年的老人听说这一群人是湖北人，就向他们打听我家。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不在了。在电话里，他说，他现在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很想来湖北看看大家。他拜托他的儿子前来看望。因为红薯结下的友情，还将继续下去。
　　
　　 四
　　 我家的地窖是用来专门放置红薯的，那个地窖不知道是那一年打造的，这是祖宅，一代一代传下来。到了爷爷这一代，至少有四代了吧！祖祖辈辈都是用来装红薯的，地窖上盖了几块木板，上面放了一张木桌，孩子们放学回家就在上面写作业。有时候写着写困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也有时候顺着椅子遛下地窖了，大人还在惊奇，咦！孩子刚才不是在写作业。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却不知道孩子已经溜达到地窖睡觉了。
　　 夏天，地窖里有许多蛐蛐，在深夜里唱着美妙的歌曲。村里有人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说是要用蛐蛐儿泡酒，在深夜里打手电筒将潜伏者一个个抓住。
　　 邻居家的小女孩躲迷藏，最爱躲进我家的地窖，那个小女孩每次躲进来，不叫她出来，她就不出来。她静静地地蜷曲在地窖里，露出可爱的虎牙。后来，我们都叫她蛐蛐儿。
　　 我有了孩子后，我的孩子对红薯情有独钟，烤红薯，蒸红薯，炸红薯，红薯干，红薯片。现在还有一种紫薯，颜色诱人，个头小巧。吃过后感觉远远没有红薯的味道正。
　　 我小时候吃过太多的红薯，现在无论红薯怎么香甜诱人，都不能激起我的食欲。孩子们在享受美味的同时，不会知道，在饥饿年代红薯的价值，不会知道红薯曾经救活了几代人的命。对于他们来说，红薯就是一道美食。别无它意，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