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
　　 一
　　 评卷虽然繁重，劳累，但受责任感驱使，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自有乐在其中。偶尔发现学生奇思妙想的天才答案，或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都会令孤陋寡闻的评卷老师叹为观止，可以作为忙里偷闲的笑料，或消遣时的谈资。
　　 监考相对于评卷而言，看似轻松，自在，却是最枯燥、最无聊的事情。
　　 监考员有面熟的，也有不熟悉的，矜持的只作简单自我介绍，话唠的说一些奇闻逸事，道一些是是非非，无非是比较工资、工作量以及学校管理的松与严，也有相互诉苦，或声讨的，类似于吐槽。
　　 说得多了，自己也感觉极无聊。巡视一圈，站定。站久了，想坐。拣一张方凳，靠考场前，或后，坐下来。前者一般必居中央，唱主角；后者一般必坐门口，搭配角。
　　 静悄悄的考场上，考生或俯案奋笔疾书，或攒眉凝神，或侧首沉思。监考老师却如一尊泥胎，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冷眼旁观。或者像一个不倒翁，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再或如钟摆，或左右或前后踱步，倒要弄得考生也要昏昏然，不知所往。
　　 男教师还好，步履稍轻。女教师，特别是年轻爱美的女教师，穿高跟鞋，踩在水泥地板上，橐橐橐直响，有节奏，有韵律，却单调而响亮。那声音倒真像最好的催眠曲，不一会儿便有一两个考生趴在桌子上，酣然入梦。
　　 遇到这种情况，你管，说明你有责任心；不管，证明你是有同情心。同情心招人喜欢，责任心却往往遭人白眼。
　　 等到快要交卷子时，你再提醒他。或轻推脑袋，或轻敲桌子，或故意吆喝一下，声若洪钟，那学生突然在睡梦中惊醒，恍然四顾，顾不得涎水直流，洇湿试卷。
　　 本场考生假若是自己的学生，会相对平稳些。如果又是自己所教的学科，情况又不一样了。监考教师会拿起一份试卷，浏览半晌，时间会静悄悄地过去很久很久。这样，既可以打发难捱的时光，也可以动一下脑筋，犹如磨刀，少生一点儿锈迹。
　　 看看天花板，然后看看钟表，时间还长着呢。就这样一前一后，百无聊赖坐在那儿。偶尔，四目相对，苦笑一下。
　　 二
　　 傻坐的时候最无聊。
　　 或左顾右盼，看学生的长相,希望能慧眼识珠，能发现几个可造之才。眉清目秀的，必学习栋梁；尖嘴猴腮的，必调皮捣蛋；肥头大耳的，必好吃懒做。看完了，再看，就那么几个好学生，凤毛麟角。
　　 或闭眼假寐。听窗外雀儿叽喳。希望能从声音里辨别出雌雄来。这一言，那一语，又像两雌在话家常，又像两雄在争执不休。突然一声婉转，一声高亢，恰似一公一母在打情骂俏。谈得投机，聊得入巷，安静下来，原来它们飞走了，躲在林阴深处。
　　 突然觉得考场上也特别安静，听得见沙沙声的写字。偶尔翻书的声音，像冬夜里老鼠咬木箱的声响。
　　 站起身，想要辨别声音的出自何处。
　　 那学生突然受到了惊吓，书本掉在地上，哗啦一声，必惊得大部分学生转身，侧目。
　　 那学生自己暴露现形，自然无话可说。讪讪地等待发落，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监考老师只是瞟他一眼，把赃物拣起来，放讲台上。这让他有些出乎意料，内心忐忑好久，涨红的脸渐渐恢复平静。
　　 或侧目斜视窗外，眼睛的余光里早设好了圈套，就等馋鱼上钩，懒猫偷腥。或闭眼假寐，其实早盯上了某个蠢蠢欲动的考生。那考生观察许久，自觉安全，或摸出藏在屁股下的书翻看，或抽出藏在身上的纸条，刚抄上那么一两个字，监考老师的大手已经伸到了他脸前，人赃俱获。
　　 这种故意引诱学生上钩的，类似于城管、运管或警察的“钓鱼执法”。其实，这种监考员最可恶，常惹考生反感，或伺机报复。
　　 当然，就会有考生故意拿监考员开涮的。假装抄袭，故意试探，几次三番引他上当。等他以为要人赃俱获时，却什么把柄也没有留下。这考生便得理不饶人，故意要给监考老师难堪，要让老师出丑。
　　 在和监考员这种斗智斗勇中获取的小小胜利，必然会让其他考生艳羡。曾经有一个女学生，考试时故意撩起裙子看，看了又看。监考老师断定她那里肯定隐藏秘密，勒令她交出来，她果断站起身抖擞身子，结果什么也没有。她不依不饶，说监考老师耍流氓，非要老师道歉不可。老师理屈，只得敷衍两句。其实，那答案就写在她的大腿上。
　　 还有一考生，其他人不到一半时间已经交了卷，考场上只剩下他一个。监考老师劝他不会做干脆交卷算了，他说时间不到呢，非要坚持到底。弄得两个监考老师陪他一人到铃声响起。他慢吞吞起身，懒洋洋地递过试卷，还冲监考老师一笑，那是胜利的挑衅，是黑色的调侃，是有意的捉弄。
　　 当然，也有双方对峙发生严重冲突的。无非一方指责，另一方拒不承认。监考老师没奈何，找来学校领导或班主任，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做老师久了，监考次数多了，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考生不太过分，就不会太过于较真。
　　 三
　　 小学生涉世未深，受沾染的坏习气少，连耳濡目染的作弊行为也可爱。责罚不忍心，只严厉告诫他，但话语里满是关爱。
　　 但受坏习气浸淫越久，便越可恶。平时荒废学业，妄想凭考试时投机取巧。这种不劳而获，不但对其他学生不公平，而且败坏学风。
　　 这些学生很会见机行事，若发现有机可乘，抄一点儿；若不能，就把选择题胡乱选一通，干脆趴桌子上睡觉。也有自以为聪明的，结果一个也选不对。还有挤眉弄眼、眉目传情的，但这里传递的是情报，譬如指额头选A，摸鼻子选B，揪耳朵C，捂嘴巴选D等。还有听天由命抓阄的，团上四张小纸蛋儿，写上ABCD，抓到哪个就选哪个；还有以不变应万变，一个字母写到底的，总能蒙对一两个。
　　 曾经有考生软硬兼施，收买监考老师。软的无非是哀求，眼里饱含哀求之情，不由你不动容。或者贿赂，掏出十元人民币，或递一盒香烟，但没有人会接下，只是监考时会多少通融一点儿。也有来硬的，类似于街头小混混的伎俩，有意无意的亮出随身携带的刀子之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也有考生蠢蠢欲动，便监考老师滴水不露不留丝毫可乘之机的，便心生怨忿，想指桑骂槐。看那刻薄的监考员穿了一件黄夹克，考生便在试卷上写了一首诗：
　　 明月当空叫，黄犬卧花心。
　　 监考员气愤不过，找来校长或班主任。结果这考生引经据典，说这句诗曾经被王安石篡改过呢。最后，不了了之。
　　 还有学生，在试卷一角留下这么几句顺口溜：
　　 孩子出题难，孙子监考严。
　　 老子我不会，得个大零蛋。
　　 有放肆的真敢在试卷上画个大大的鸭蛋，就像评卷老师的赏赐，不过颜色不是红的。看到这，监考员也只能一笑了之，或压抑怒火，慢慢消化。
　　 还有被扎破轮胎放气的，路上被辱骂的。
　　 几年前，曾经有初三毕业生毕业考试时刺伤监考老师的案例。结果呢，同情他的少，埋怨他不识趣的多。
　　 师生关系中，老师看似强者，其实是弱者。一旦出了问题，谴责教师的多，不必拿师德的大棒挥舞，单就一句“大人怎么能跟孩子一个样！”这教师就是不通情理的了。
　　 四
　　 学生的作弊的手法很多，提前制作小抄，考场上翻书，传纸条，对答案等。但相对于教师作弊，或学校作弊而言，当然这都是小儿科。
　　 曾经有学生讲过这样一件事情，他曾经就读的实验小学，期末考试时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在教室巡视，发现大部分考生一个字写错了，就把正确答案写在手掌心，走到学生面前，伸出手掌让学生看。有学生聪明，也有学生迟钝，结果下考场被咒骂“肉鳖烂蛋”。
　　 变本加厉的，有一个小学校长，小黑板上写了正确答案，举了小黑板满校园转。
　　 而更叫绝的是，一个中学校长，提前搞定保密员，把试卷拆封了给老师透露。连续几年，学校成绩特别好。原来那些年，这个校长一直这样甘冒风险在搞“原始积累”。这个社会向来就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不知内情的家长学生慕名而来，一不留神这个学校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重点学校。
　　 不想，这一年遇到一个死脑筋的教师，良心让他不肯这样做。他的学生不高兴了，学生家长也不高兴了。学生告诉家长，家长义愤填膺，举报了。这种隐瞒几年的事情才算露馅。
　　 有做事高明又滴水不露的，提前计划好了，要贿赂监考老师。自然得由学校出面，好吃好喝好招待，喝得晕乎乎的，吃得懒洋洋的，监考时自然要放任考生尽情发挥。
　　 至于为什么要作弊，把高尚的事业变得这样肮脏龌龊，那原因不言自明。一言而蔽之，不外乎名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生苦短，没有人能轻易逃脱功名利禄的诱惑。
　　 五
　　 考试和监考，好像是一对天敌，彼此之间互不信任，缺乏诚信。也有人尝试过无人监考的考试，但那不过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昙花一现。
　　 最好的监考，要做到两全其美，不让领导难堪。不让考生为难。当然，最好是三全其美，再加上一条，不让自己犯难。
　　 曾经有认真负责的教师被有幸抽调去外地监高考，考场上发现了有人替考，仔细辨认照片和本人绝不相符合，但考生一口咬定是本人。交给当地的主考，主考态度消极，百般推诿。等考试结束，大家都散了，监考员和主考、考生本人、当地主管的人员等围坐在会议室里。这种情况，他们上下都串通好了，你说怎么办？主考在，纪委的人在，班主任也在，但都不说话，问你怎么办？
　　 你说能怎么办？只能不了了之。
　　 中小学考试尚且如此，其他考试可想而知。成人的世界远比孩子的心灵肮脏，狡黠，奸诈。说起这些，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成人世界的考试，作弊手段更新，更绝，更高大上。
　　 而这样的监考，不是监督考生，而是监督巡视员。不再像警察盯梢小偷那么简单，而是警察协同作案。监考员要八面玲珑，还要斗智斗勇。
　　 这就像皇帝的新装，大家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肯说破。那叫厚道做人，厚道做事。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若有幸参加了成人类型的监考，可以让你增长更多的见识。那种监考，监督的不是考生，而是巡视员。标榜的口号是要对考生负责，对巡视负责，对自己负责。说到底，是要负责考生顺利通过考试，还要给巡视一个考试纪律严明考场秩序井然的良好印象。
　　 同时，还要给自己一个极好的心态。尽管受责任心驱使，良心使然，但换一种思维，也就释然了。见怪不怪，天下乌鸦一般黑。蚍蜉撼大树，没有哪个人能改变这种状况。这种情况下，你若执意挺身而出，别人会觉得你傻；但无动于衷，又会自己觉得自己傻。就这么纠结着，一次次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
　　 某种类型的成人考试，其实就是合法买卖文凭，各取所需。上级巡视员来的时候，考务人员会故意在院子里弄出很大的声响。
　　 站在考场门口的监考员，会适时提醒考生，或故意大咳一声，或直言相劝，大部分考生会自动收敛。也有专心致志抄袭的，不加理会。监考老师会快速走到他跟前，帮他掩饰，免得大家难堪。
　　 六
　　 监考有纪律。监考时，要求两名监考员一前一后，不得做与监考无关的事情。凑一起交头接耳的，似乎相见恨晚，但这是极少数。拉家常，说是非，嘀嘀咕咕，全然不顾下面考生。
　　 有年轻气盛的教师，一入考场，来个下马威，先发制人，给自己扬威立万。考场变成了“三清观”，墙、地、桌三清，不留任何可疑物品。
　　 考生当然会感到紧张。有不以为然的，有敢怒不敢言的，有憋了一肚气等待时机爆发的。好像笼罩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稍不留神就会一触即发。
　　 而有经验的监考员，不动声色，循序渐进。待考生情绪稳定下来，再侧颈斜视，发现谁藏的小抄，探身取出，却网开一面，不予追究。
　　 至于监考期间让不让去厕所，倒没有明文禁止。做教师的，久坐，久站，一般肾功能不好，最难熬的语文考试，两个多小时，一般难有人坚持到底。便有人趁了这借口，退下考场放一阵风。
　　 但时间又不能太长久，否则合作伙伴必然不高兴。
　　 无聊时，看流行杂志，看街头小报，看手机。对很多教师来说，手机最大的用途，不是接听电话，而成了排遣寂寞的最好伴侣。
　　 这是表现不好的，倘若被刻薄的巡视发现，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大会小会上指桑骂槐，旁敲侧击。还有更势利的，吃柿子专捡软的捏，意在杀鸡骇猴，威慑群众。
　　 凡事不必太认真，不必太计较。再严肃的事情，敷衍的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当然，也有极认真极负责任的，一本正经，一丝不苟，但往往招惹来一圈子人不高兴。问题弄出来了，收不了场，便会有主考姗姗出面打圆场。接下来，主考会责骂学校领导，以后再不要抽这种人来了。
　　 可笑？可恶？可叹？可悲？
　　 当然，这种极无聊的事也照样有人乐此不疲。
　　 考试前，那些所谓的主考、副主考会三番五次强调这是一项工作，特别重要的工作。就像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检查一样，满足官宦狐假虎威之势，显示耀武扬威之态。
　　 做教师的不愿意监考，做了所谓的学校领导，常常忘了做教师的本份，安排下属监考，形式种种，花样多多。什么换校监考，抽调监考，学生穿插考试等，还有合作监考，标新立异，推陈出新。
　　 若说话不犯忌讳，这就像古时的小妾，一旦做了大老婆，忘了自己做小妾时的苦楚，百般刁难后来者；又像现在的小三儿，想方设法登堂入室，再不受当初的罪和累了，却反过来道貌岸然地谴责曾经和她一样经历的人。
　　 而那些没能脱离苦海的，只能年复一年地忍受折磨。与其消极怠工，不如积极敷衍，逃不脱，躲不过，干脆苦中作乐，想法子消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