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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泊不稳的梦


作者:老船还行 进士,6809.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06发表时间:2014-07-12 18:38:34
摘要:几十年前,知青下乡前夜,集中在轮船码头旁一旅社住宿,某人的梦境光怪陆离……

那一天,余之尘老师在第一本作业本上写下鲜红的“4·25”这个日期之后,眼神忽忽悠悠就找不着北了。对面桌上的小龙老师用她那白嫩的小手在他眼前轻轻摆动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刚刚他的视线迷失了。可立马又纠正道,不是迷失,而是视线被牵引被浸润到几十年前的一片广袤的红色海洋之中去了。
   小龙说也让我去看看那时候的红海洋啊,然后便一个劲地纠缠着让余老师给说说。看实在拗不过,老余接过小龙递过来的纸巾拭了拭眼睛,慢慢说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日子,还有那个日子泊在码头上却怎么也泊不稳的梦。
   那是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方兴未艾风起云涌的时候。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超时代的最强音发自那睥睨一切吞吐历史风云于一瞬的伟大心胸。红旗红星红宝书,指引我们向前进,“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对,很有必要,必要,必要……我这十六岁的老余,不,小余,以城里初中毕业(可怜兮兮的不足两年学制而且其间学农学工占据大半时间的冒牌初中也)的资格,以破产地主家庭出身之软肋,就这么穷哼吟着“必要”。不错,我自幼耳濡目染子曰诗云的“肮脏文化垃圾”,此刻亟需吮吸泥土的芳香,能不渴求“必要”之精髓?于是乎,二话不说,大笔一挥,申请一写,户口一转,便煞有介事地打点行装,全不顾母亲大人一把辛酸泪,满怀痛子情,和几个同学(或许应改叫同志——同怀下乡志)昂然跨出家门,和数百名有幸荣膺知识青年这一时尚名称的“同志”一样,向上山下乡集结号轮船码头进发。集结的知青们将分赴B洲、C洲两大农场。我们五中的全都是B洲——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点,却早被忽悠成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农场,新农场的美妙图景吊足了我等少男少女的好奇心。那时节,小小江城里,尚且没普及这理想的图景,而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平原的B洲农场居然率先进入了,实在匪夷所思。太具诱惑力了!
   我们一干同学加同志背着背包,提着行囊,朝集结点江城轮船码头奋然前行着,不过,因为都有亲人和留城的同学、朋友送别,让这前行怎么也“奋然”不起来了。不到三华里的路程走了快一个钟头,远没有预期的那样洒脱那样轻松那样富有红色的诗意,再加上母亲大人在耳边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诸如出工穿什么衣收工着什么装、饭菜票放什么地方之类芝麻小事也嘱咐得巨细不漏,以致预期的那洒脱那轻松那诗意都给她老人家的一番叮咛挤到爪哇国去了,代之而起的竟是几分无端的苍凉,颇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不知怎么的,刚刚擦干鼻涕做大人却从来不识泪滋味的小余我居然臣服于泪神(如果有这么个神的话),觉得有什么液体流下来,流到了嘴里,咸咸的。还有几滴晶莹的泪珠从我两腮轻轻坠落,落在地上摔成几瓣,我可顾不上看。
   “怎么啦,到乡里去怕吃苦啊!”循声望去,原来是学校工宣队的何队长,一边走朝我们走,一边说了句套话,并不是专门奉送给我一人的。这位魁梧汉子目光炯炯有神,方正的黑红脸膛不怒自威。此刻他正用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对我们一干“B洲人”进行扫描,扫到我脸上时,不免露出揶揄与批评参半的神色。我只好仓促接招,强行关闭泪的闸门,颇为牵强地掩饰道:“何队长可别打趣了,要去广阔天地,和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在一起,要喜看稻菽千重浪了,怎能不激动呢?”老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继续用他那特有的目光去检阅他麾下的少男少女去了。
   按下与家人洒泪挥别的情景不表,单是那晚上辗转反侧在码头边上的勤俭旅社的情状就足以令人难忘的了。
   在自己从未离开过一步的家乡住旅社,这一事实本身就奇异得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了。再加上翌日乘船北上远离家乡三百多华里(如今这区区三百里只能算高速路上几盏茶几段龙门阵的功夫,而对那时候的小余,则无异于一场远征),举目无亲。哦,不,贫下中农不是最亲的人吗?然而潜意识里,这亲与那亲终归是划不上等号的。你倘若能对着一位眼屎巴巴牛屎满腿的老农撒一番娇或者甜言蜜语唱一首赞美诗,你不人格分裂精神分裂才怪呢!对了,北洲子不是一般的农村,是真正的广阔天地,那里不是有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新景观吗?既然如此,那么田埂儿也应当是水泥砌筑的了。不过从接受再教育的原始意义来看,这么舒适的环境怎么着也不应该是我等该来的地儿呀?我满腹狐疑,然而眼前朦胧起来……
   我十六岁前所见到的农村景象是何等的萧索,要是不怕犯忌,我敢说是何等的荒凉。我见到的农村亲戚一个个都衣裳褴褛,满面菜色。此刻,我满叔、满婶、群哥哥、庆表舅、菜花妹子、俊清伢子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来转去。
   庆表舅不知为何成了B洲的一个生产队长。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却视我为路人。我扯秧就是扯不齐,蚂蚁子上树一样,捆起来也像捆强盗,费力费时不讨好。他倒在一旁穷开心,说是要让我试一试被当做强盗捆绑的味道。我不理睬他,咬紧牙关,弓着腰大叫一声“起”,担起满满一担秧苗,漂浮着脚步歪歪扭扭地走在田埂上。哟,这可奇了怪了,为何这般轻飘飘的,可又控制不住前后平衡。我前仰后合,忽而觉得后面的秧架子偏向水田,一时竟搁浅了,奇怪的是,这头搁浅的秧苗在田里仿佛生了根似的,任我怎么用力,就是不肯起来了。回头一瞧,原来是俊清伢子——那个过继给我亲娘舅不久即被我舅娘开走的毛头小子——扯住了秧架子。
   这小子比我小3岁,矮一头,怎地这般大的气力?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真邪乎!这小子患了哑症还是怎么的(那时还不知道有什么失语症)?我不由得像初次见到他似的,把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呃,这可怪了,我目光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剪刀,把他一身土布对襟裤褂生生剪了开来,裤褂应声渐次剥落,这小子虽然身架子还没长成,可也长出了一身铁疙瘩似的肌肉,仿佛就是小几号的金刚,更令我叹为观止的是一双与他年龄和身材既不相称的天足,踏在油菜捆儿上(真不知啥辰光从秧田的田埂上走到油菜地里来的),油菜的娇躯顿时缩小了一半。
   我顿时明白了我之所以要接受贫下中农包括比我还小的贫下中农的徒子徒孙的再教育之根本原因了:脚,一双脚,一双为天生丽质所决定的难以贫下中农化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脚。曾几何时,我像大多工农子弟一样赤着脚上学,插足于一些同龄的下里巴人的脚中。可屡次都因拥有太多的亮色而自惭形秽,太白皙,太秀气、太单薄。好几次我跑进烂泥坑或煤店,给它涂上烂泥和煤炭,然后带着一脚的黑重返脏脚黑脚大阵中,暗自与之比试脏黑度,但胜利往往只是暂时的,稍不留神,我的脚就原形毕露原色毕露。那光景,真叫我懊丧极了,简直是无地自容。
   “崔旅长抬头请观看,宝图献到你面前。”怎么,座山雕也他妈到B洲来了?我以为是谁在唱样板戏,便“崔旅长”似的抬头观看起来。俊清伢子早不知去向,连带他那双天足留下的印痕。田野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我。油菜花漫无边际被阵阵阴风搅得左右摇摆,香得发臭。刚刚那句唱词出自谁的歌喉?杨子荣?童祥岑?不不不,人影儿也没一个。我呼天唤地:九九那个艳阳天,天哪你……。怪七怪八,真不知咋回事了?
   “你小子睡觉还这么不老实,喊什么天?唱么子鬼?“
   睡在我旁边的大志大概实在是受不了了,把我推醒一通数落,我才从梦境回到旅社这间散发一种难闻的奇怪味道的房间里来。
   我仿佛已经下乡体验了一番,虽然我压根儿没离开过这油光铮亮、怪气刺鼻的被窝。
   原来我的梦停泊在下乡的码头上,码头可以泊船,可泊梦是泊不稳的,很快我就被夹在人群里,睡眼惺忪地走下码头,登上油漆斑驳的客轮,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怎么需要接受再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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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4月25日,这个特殊的时间,勾起了余之尘老师的回忆,他沉浸在那曾经的红色海洋中一时竟然没能回过神来,经不住同事小龙的一番纠缠,余老师打开来话匣子,讲述自己当年下乡插队的苦涩故事。作为破产地主的后人,十六岁的小余自然要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和他的一帮同学一起报名,昂然跨出家门,一起来到码头集合。当晚,他们住在了码头上的一家旅社中,小余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他来到了农村参加农业劳动,但是无奈自身的条件,实在不是干农活的料,在田间地头吃尽了苦头,梦醒之后,他忽然明白,乡下的那个码头,是没办法泊停他那个梦想的。小说以梦境来写现实,含蓄地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事实。问好作者,感谢您的赐稿,期待您更多更精彩的作品出现!【编辑:波澜】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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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波澜        2014-07-12 18:40:17
  小说以梦境来写现实,含蓄地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事实。问好作者,感谢您的赐稿,期待您更多更精彩的作品出现!
2 楼        文友:波澜        2014-07-12 18:41:29
  我记得曾听人说过,上山下乡不过是用一场错误来掩盖另一场错误,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回复2 楼        文友:老船还行        2014-07-14 11:03:17
  谢谢波澜老师精心解读拙作内容。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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