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薇送给丈夫打止痛针的乡村医生出大门，便拿起丈夫的手机，躲到厨房里，拨通存在手机里排名第一，署名为珍珍的电话时，心竟然像擂鼓一样“噗咚噗咚”跳个不停。
　　 “调子今晚不唱，何时唱？篝火今晚不燃，何时燃？……”手机里传来和丈夫手机音乐一样，富有磁性的彝语男声——《离别曲》。这是阿薇和丈夫都喜欢的一首彝语歌曲，一种本不该有的亲切感，涌上心头。她把电话贴紧耳朵，无奈地摇头苦笑。
　　 “布啊，你咋还不回来？都想死你了！你……”当歌曲唱到“想你么把心交到你手里，想你么泪珠随着水流走”时，话筒里传来珍珍惊喜而娇嗔的声音。
　　 “回家？回哪里的家？骚母狗！烂屎！”肉麻得掉渣的话，让阿薇想吐，想破口大骂。可考虑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可怜巴巴的丈夫，她硬生生把怒火摁熄，平静地说：“喂，我是杰布的媳妇儿，我……”
　　 没等阿薇说完，对方“啪”一声挂断电话，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哼，我还以为你有多横？只不过是见不得阳光的小三。瞎马自惊，做贼心虚！”阿薇暗想，心里掠过些许快意，望着手中的电话，她哑然失笑。可她没事时间庆幸，又一次摁下珍珍的电话。
　　 “您好！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服务小姐轻柔的声音，飘入耳膜，之后是一串英语。
　　 阿薇用丈夫的手机打，关机！
　　 再用自己的手机打，仍然关机！
　　 最后跑到堂屋，用座机打，还是关机！
　　 “咋个整呢？”阿薇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语着走进卧室。
　　 “阿妈，快来！快来！阿爹哭了，我害怕！”见到母亲进来，十二岁的儿子边惶恐地说，边逃跑似地蹿出去了。
　　 杰布病得皮包骨头，脸色灰黑，眼眶凹陷，样子很吓人。少不更事的儿子，怕见到阿爹的样子。
　　 阿薇佯装笑容，坐到床边木凳子上，默默地握着丈夫竹枝样的手，像要把自己体内的力量通过手，传到他身上。
　　 “打了？”杰布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用力握紧媳妇的手，感激地望着她，吃力地说，“谢谢你！没想到……你……这么大度，我……对……对不起你！如果有下辈子，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打了，没打通！”阿薇打断丈夫的话，平静地说。
　　 “没打通？不会啊！”杰布疑惑地望着妻子，目光黯淡下来。
　　 “关机了！明天再打吧！”阿薇没心情详细说明，简洁地道。
　　 “哦，算了！我不想见她。”杰布松开媳妇的手，侧身朝里。
　　 “不，我一定让她来看你！毕竟你们也这么多年的感情了。”阿薇知道丈夫嘴上说不想见，心里还是牵挂。她心里像打翻了醋瓶子，酸溜溜地难受，却温和地说。
　　 “唉——”杰布长叹一声，不言语。
　　 谁会相信阿薇竟然给小三打电话，请她来看自己生病的丈夫呢？可她真的这么做了，而且态度很坚决。十天来，杰布几乎滴米未进，水喝下去又吐出来，药更是吃不下去，一只脚已跨进阴间大门。她能为丈夫做的，只有让他毫无遗憾地离开。她甚至幻想，丈夫见到牵挂的人，心情好起来，病情也会有所好转。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想起当初，阿薇肠子都悔青了。
　　
　　 二
　　 大年三十黄昏，阿薇收拾好碗筷，见只有瞎眼婆婆在火塘边烤火，认定丈夫孩子已去木担楸场，想抱几块柴放到火塘边，也去楸场看热闹。她走出后门，来到柴堆旁，忽然看到丈夫躲在竹林里打电话。
　　 “什么电话，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地打？”丈夫到省城打工整整十年，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一周。那一周，对阿薇来说，就像生活在天堂里，幸福无比。头几年，丈夫对她百般体贴，万般恩爱。可近几年来，丈夫对她越来越冷淡，甚至有些不耐烦。阿薇预感不妙，便蹑手蹑脚走到丈夫身后蹲下，侧耳聆听。
　　 “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养足精神，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你！哈哈哈——”杰布正沉醉在喜悦中，根本没注意到媳妇到来。
　　 阿薇气得肺都要胀了，但她想听那骚货说些什么，便憋红脸，强忍着。可听不清对方的话语，只听到嗲声嗲气的“嘻嘻哈哈”声。
　　 “这两个死不要脸的烂人，猪狗不如东西！人在做，天在看。让你们不得好死！”阿薇尽力抑制住窜到脑门的怒火，在心底诅咒。
　　 “想，咋会不想？你跟我五年，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跟媳妇躺在一张床上，心里想的还是你。”
　　 “……”
　　 “真的！真的！骗你是小狗……”听到这里，阿薇再也控制不住，“腾”地跳起来，叠声“呸呸呸”地吐着唾沫，跑开了。
　　 “啊？你……”杰布还想说更肉麻的话，安慰安慰眼巴巴等着他的情人珍珍。突然听到媳妇的声音，吓了一跳，“啪”一下，手机掉在地上。
　　 阿薇跌跌撞撞跑进卧室，重重地砸上木门，闩好，扑到床上，让泪水肆意地流淌。
　　 自从嫁进这个家，她当牛做马，服侍婆婆，养育孩子。丈夫除外打工后，她一个人承担起耕田种地的重任，男人女人的活都得自己干。孩子上学，婆婆失明，她忙完地里忙家里，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沧桑得和五十岁差不多了。每当见到同村随丈夫进城打工的媳妇，一个个红白烂灿，油光水滑地回来过年，她心里就酸疼。她曾经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可现在呢？女人嘛，谁不爱美？丈夫每年带回的钱，给孩子交学费、补贴家用外，买几身漂亮衣服打扮打扮，是不成问题的。可整天跟泥巴打交道，跟猪鸡打交道，哪有机会？
　　 幸亏两个孩子听话，没有让她操过多的心，女儿在县一中读高三，儿子上小学六年级，瞎眼婆婆常摸索着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生活就在掰着手指等待丈夫过程中，风平浪静地过着。她以为日子会永远这么下去。哪曾想？
　　 “咚咚咚……”杰布把卧室门拍得山响，哀求：“开门！开门!我跟你好好侃侃。”
　　 阿薇没开门，也没出声，只默默地流着泪，咬牙切齿地发誓：“凭什么你在外边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就要苦死累活在家帮你养孩子，服侍老人？以前算我憨，以后休想！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看你咋整？”
　　 “咋个了？”杰布母亲焦急地问。
　　 “妈，没事！我跟她开玩笑，开生气了。”杰布巧妙地掩饰，边转身边说，“我打楸去了！”
　　 他知道媳妇的犟脾气，想先让她平静平静，消消气，再做打算。
　　 “一定得让媳妇相信，那是误会，她听到的是玩笑话。要是哄不好媳妇，这个家就就麻烦了。可这样弱智的解释，哄鬼还行，哄媳妇难！咋办呢？”杰布心乱如麻，心痛如绞。看来，问题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但怎么解决呢？他不会抛弃这个家，按常理，该和阿珍一刀两断，把心收回。可他实在舍不得，也不忍心离开阿珍。
　　 他是阿珍生活的全部，唯一的依靠。他怎么能摧毁她的世界？
　　
　　 三
　　 杰布和阿珍相识，绝对是缘分。
　　 深冬的一个傍晚，杰布和建筑工地上的三位工友，到“秀秀香”小饭馆打牙祭。“秀秀香”地方小，装饰简单，饭菜较为便宜，是干粗活的打工者解馋的好地方。几瓶啤酒下肚，杰布和工友们都很兴奋，大声武气地划起拳。当杰布连赢三拳，激动得蹦起来，吆喝输者喝酒时，碰翻了女服务员刚端近桌子的一大盆酸菜洋芋汤，白磁汤碗“啪”地落到地上，裂成几瓣。
　　 “眼睛瞎了？小心点啊！”淌水全泼到杰布腰间，顺着衣服淋淋漓漓往下滴，多亏冬天衣服穿得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杰布眼睛瞪得像两枚核桃，高声怒斥。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服务员吓得哆哆嗦嗦，红着脸，拿纸巾边替他擦，边连声道歉。
　　 “你也是彝族吧？我也是！”杰布听出浓浓的彝腔，熟悉的家乡口音，怒火有所收敛。
　　 “是的，是的。我是禄劝彝族，刚来不久，不熟悉业务，望哥多担待！”服务员改用纯正的彝语。
　　 她说的彝话清丽宛转，像山里黄莺唱歌，真好听！就着灯光，杰布仔细端详她。好秀气的一张脸，眉眼间有些像媳妇阿薇，却比阿薇年轻，有光彩。亲切感不禁涌上杰布心头，他激动地：“啊？老乡啊！我自己擦！自己擦！”
　　 “怎么回事？干不得就走人，不要砸我的生意！快向客人道歉，打烂的碗从工资里扣。”老板娘闻声赶来，怒目圆睁，一通大骂，见服务员呆站原地，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干活去！”
　　 “是是是！”服务员唯唯诺诺，跛着一只脚，急忙走开。
　　 “对不起了！我不是看她工资要的低，怎会留一个得过小儿麻痹的瘸子？唉！”老板娘换上笑脸，对杰布说。
　　 “没关系，怪我！”杰布突然同情起女服务员，掏出一百元人民币，塞给老板娘，“汤碗我赔，不要为难她！”
　　 ……
　　 那晚，杰布莫名的激动，醉得一塌糊涂，被工友们架回出租屋。
　　 第二天醒来，杰布发现电话丢了。才买一个多月的新电话啊！他第一次这么奢侈，出一千多块钱买这部可以照相的电话，是想春节拿回家照全家福的。再说，所有的号码都存在电话里。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他怀着侥幸心理，借一个工友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号码。
　　 咦，竟然通了！电话里传来女服务员甜甜的声音。她说，她收拾桌子时发现电话，就把它揣在身上，专等主人来寻呢。
　　 既然这样，杰布放心了。他本想等晚上下工后去拿，可热心的她，却一早请了假，送来工地。杰布很是感动，正好中饭时间已到，就请她在工地附近小馆子吃饭。
　　 亲不亲家乡人，又是同民族，自然没有了拘束。两人互留姓名后，以表兄妹呼之，聊得很投机。不多一会，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阿珍自从父母双亡，哥哥带大她。嫁到夫家六年，因没生一男半女，公婆不待见，丈夫喝起闷酒。半年前，丈夫醉酒身亡，她被婆家赶出门。她在县城和省城之间，辗转奔波了几个月，私房钱也用得所剩无几，都嫌她的腿带残，找不到事做。一周前，好不容易寻到这个端盘递水，洗菜刷碗的工作。
　　 大凡有良知的男人，都会同情女人的不幸，产生强烈的保护欲望。杰布也不另外！从此，他一有时间就去看阿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长年在外打工的男人，只要身体没有毛病，哪个不渴望女人的温存？五年来，他每周两次雷打不动地躺在床上想着媳妇，用手把裤裆弄湿，还暗自调侃：养儿子去当海军。大多数工友都找相好的，有滋有味地过日子。但他总觉得对不起媳妇，没敢那样做，只苦苦地熬着，寂寞地活着。可自从认识阿珍后，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老想阿珍。
　　 男女间的事，谁能说清？一个周末，工友们都跟相好的出去玩。杰布百无聊赖地转了半天街，最后踱到阿珍的饭馆，一直呆坐到晚上九点，才有机会约阿珍出去转转。这一转，转到宿舍，转到床上。
　　 事后，他很内疚，狠狠的打了自己两耳光，发誓下不为例。但那酣畅淋漓的快感，总让他意犹未尽；阿珍可爱可怜的形象，老浮现在脑海里。他无法不找阿珍！其实也不用他找，一到轮休，阿珍就来帮杰布洗衣服、收拾屋子，做那事。为了联系方便，杰布买了一部手机给阿珍，还设置了和自己同样的手机铃声。
　　 这样过了三个多月，春节后一个夜晚，杰布正在房间里收拾从家里带来的的东西，却见阿珍拎着包裹，愁眉苦脸地来了。原来老板眉来眼去挑逗阿珍，被老板娘看出端倪，把她赶出来。阿珍理所当然地和杰布住到了一起。
　　 阿珍的情况，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很小，杰布也不放心她出去。阿珍成了杰布在城里的“家属”，整天窝在屋里做针线、忙家务。阿珍虽带残，但男人需要的优点她身上都有。她手勤脚快，十几平米的房子，经她一收拾，简洁温馨；她知道体贴男人，杰布的胃不好，她就专门做养胃的饭菜；她能说善道，甜言蜜语哄得杰布笑不笼嘴，那都是些从媳妇阿薇嘴里听不到的话。特别是床上功夫，常让杰布销魂失魄，飘飘欲仙，是古板的阿薇无法比的。
　　 两人你情我愿，你恩我爱地生活着。杰布的经济负担是加重了，但他的劲头更足了。他经常得到老板的奖励，多少可以补贴一些。阿珍又会持家，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们夜夜相伴，只有春节杰布不得不回家，才会独自留下无处可去的阿珍独守空房。
　　 眨眼间，五年时光飞逝。生活是快乐的，甜美的，可杰布的胃病更严重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闲钱去医院看，一犯病就吃消炎、止痛药。
　　
　　 四
　　 阿薇的世界坍塌了，她无心料理家务，无心服侍一家老小。整个春节，她都在睡觉，都在流泪。杰布多次找媳妇沟通，媳妇就是不理不睬。家里乌烟瘴气，老人唉声叹气，孩子没了笑容。从不做家务的杰布，只能蹩脚地学做家务，幸好有女儿帮忙，总算应对过去。
　　 初六早晨，杰布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城。他想让事情自然冷却，让时光消耗媳妇的怨气。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一走，媳妇就会像以前一样，撑起家。哪曾想，他前脚刚跨出大门，媳妇后脚就跟来，说要跟他进城。
　　 他忍了七天的气，终于爆发：“你到底要咋个整？”
　　 “我不想咋个整，就想跟着你。媳妇跟丈夫有错么？”阿薇不依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