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城市很闷热，各种响动形成的轰轰的声音不绝于耳，心里的烦躁就此莫名激发。骑电动车从正源街往北直下，起始，树木的浓荫遮着太阳，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中间，夹有一条侧柏和盛开各色花朵的刺玫、月季的绿化带，轿车如疾水之鲫，色若彩贝。过了爱依河，噪音渐弱，新栽的树木呆立在人行道旁边，全都是午睡未醒的样子，粗壮高大些的，身上缠绕的稻草绳还没有取掉，木架子支撑着，上面偶有几片绿色的叶子，却也是无精打采的蔫吧着，挡不住枝干光秃的抱怨，懒散，且又东倒西歪，但脚根被限制了位置，仍都保持在既定的行列里。行进中，热烘烘的微风一改矜持，凉凉地扑在脸上、撩起衣襟，仿佛有了一种入秋的感觉，然而这才刚刚是灼热伏天地开始。越往北走，新修的六车道大马路上，车辆越少，行人越稀，十多层高的楼房一片接着一片，被左一条右一条泛着白光的岔道所分割，太阳光猛烈地斜泼下来，投在凝滞的静物上，楼间雾嘟嘟的光岚接到天上，像是淋漓的大米粥，黏呼呼晃荡着，定睛时又一动不动。大型工程车驶来驶去，地面在颤动，就连身体也有了麻酥酥的感觉。小型挖掘机、装载机匆匆奔忙，红绿灯在这里只是个摆设，它们可以不管不顾地行驶，有时会有很多，看去就像是横行霸道的巨蟹。再往前走，又是一条新修的大马路，路上油光闪闪，向东面的海宝塔延展而去。压路机、铲车、推土机、三轮车、客货车……充斥其间，空气里不时地腾起一团尘烟，慢慢地散开，巨大的金石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不尽，又一声接连袭来。车轮胎粘起沥青染黑的碎石子，急雨似地摔打在挡泥板上，远处绿荫如墨，召唤者淡淡的凉爽。近处硕大的广告牌后面，是建筑工人的居住地，有活动板搭成的二层楼，有三面合围的临建砖屋，顶面苫着塑料布，或者石棉瓦，也有帐篷——军绿的和彩条塑料布的，近旁是成堆的木料、铁板、脚手架、钢管、水泥、沙石、泥浆车……最讲究的要数饭馆了，门脸上大都都横有一幅醒目的大招牌，上面历数饭菜品种及其特色，啤酒箱高高地摞在门侧，廉价的白酒瓶凌乱地堆在窗子下面，一层厚厚的浮土蒙着，隐约可见青白的颜色。杂货店多和饭馆比邻，门前的空地上，废弃的纸箱扔的到处都是，有的踏平了打成捆垛成一摞，木条箱和蓝白的塑料筐码有一人来高，权当是一面墙，各种各色、长短不一的酒瓶、饮料瓶散乱着，塑料袋无处不在，花花绿绿……远看就是一个垃圾收购站。近前，有鲜亮的女子手里捏着手机，喝茶，下棋，喝酒，聊天，笑容若同于向阳花，欲语眼先话。和饭馆不同的是，同样都是女老板，同样都花枝招展，但饭馆的女老板高高地挽着手臂，笑得尤其灿烂。工地在这里一个挨着一个，饭馆、杂货店也一处挨着一处，一样的格局，一样的摆设，就连老板也都很相像，无一例外的年轻，无一例外的女性，身条面相皆不乏姣好……
　　 四十年前，我从乡下远道来此看舅舅。那是一个秋天，脚下到处是水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小心脚就会沾上稀泥，远远近近是一片一片的水光，午后的太阳投进水里，竟像走进了玻璃房子，明晃晃地不知所措。后来才知道，这银川地界是古来有名的“七十二湖城”，水多是当然的，也是自然的。晴好天气，贺兰山横亘南北，历历如在眼前，雁飞禽鸣，自成天趣，稻田里都可捉到红鳃金翅的黄河大鲤鱼。舅舅的家是一座低矮的土屋，坐落在田地间，高高低低的树木掩映着，人未走近，已有鸡犬的鸣吠声传来。土屋是银川平原特有的建筑，建屋的材料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土坷垃，一种是木材。土坷垃，是选一块秋后的田地，用碌碡压实了，乘湿再用直板铁锹裁挖立在地上，晾晒后码摞，码摞再晾晒，然后运回，规格大小酷似以往乡间的长方枕头，清戏中常可看到炕上摆的那种；木材，是做门窗、大梁、檩条、椽子用的，可以是自家的树木采伐的，可以是购买或者易物的。由于雨水不多，多也不会几天连阴雨，所以房基是几层石块，好的在石块上砌几行砖，屋顶是苇柴覆泥的平顶，上面往往要堆放柴草、晾晒粮食等，没有谁家的房子是瓦顶的。
　　 二十年前，农人的住宅不再星散于农田，居民点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格局，平整的粮田如同棋盘，沟渠上的树木遮天蔽日。现在，这些都看不见了，曾经的一切荡然无存。独生子女在增加，城市人口也在增加，住房在扩大，城市也在扩大……古老的海宝塔过去地处城市郊区，周围是稻田、空地或水洼，而今天它已身居闹市，被高楼大厦所包围……
　　 电动车是我出行的便捷交通工具，随停随行，羊肠小道也能轻易驰骋，于是便拉近了亲和自然的距离，没有泊车的困难，没有弃车涉远的不快，只有随时随地地随心所欲。每一次抛离闹市的喧嚣，心情就会得到平静，虽然是渐渐的缓慢的，虽然是短暂的逃跑得来的，但它毕竟在自己身上存在过，而且还将继续存在。我想我的电动车驰骋的速度，要远比城市建设的无休止膨胀要快得多。我在追逐自然，在我的有生之年。
　　 城市的道路为需求者切开一方方属地，分划出“富人区”和“平民区”，也分划出公务区、商业区、休闲区、游乐区……繁华高贵的、脏乱低俗的……午后的城北，空气里浮荡着泥土自由的气息，走在新修的马路上，当然还有浓重的烧煮沥青的味道。时间总是给人以慵懒的表象，那悠闲的静雅的姿态，让人错觉地认为，人生就该是这样的，而其实它一直都在悄悄地匆匆流淌。
　　 那些年，我躁动的青春走南闯北，以我年轻的狂热和咨肆，执着自己的理想，城北怎样？城南怎样？城市的四面八方又怎样？都不在我的“计划书”上。我是我。城市是城市。记起城北，是在我长期定居城市之后，是在年节去往舅舅家的路上；舅舅不再住于城北，而是反方向的城南，是城市延伸扩大的一个住宅区，那里原本是连片的苇子湖，先是城市垃圾蚕食，后是集中铺垫，继之一座新区出现了……
　　 这座城市的文学家，曾对这座城市的规模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一条街，三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公园里一只猴，供销社里只卖火柴和酱油。瘦小的城市变得肥胖；不受人理睬的人变得膀大腰圆，豪宅豪车，三妻四妾，他们被视为推动社会、推动城市发展的功臣……这座城市开天辟地有八车道的时候，人们惊讶、质疑，说什么的都有，而飞逝的时光不过两年，八车道堵车的现象已不再新鲜了，特别是上下班高峰期。为了缓解交通压力，主要街道还新修了BRT（据说是现代化程度很高的车道），这样一来，BRT不堵了（有时也趴窝），其它车倒是堵得一塌糊涂，于是BRT贻笑大方，路人骂声载道。
　　 夏花季节的城市，天空湛蓝如洗，云朵洁白高远。很多人为能住在这个城市而高兴，它有两顶好看的帽子，一是“最适宜居住”，二是“连续五年西北省会城市空气质量第一”，周边省区的有钱人也选择到这座城市来居住，虽然房价一直高居全国前几位，但也还是挡不住一再攀升的脚步。这座城市近几年恢复了几个湖泊和水道，言称和闻名全国的五A级旅游胜地沙湖的水系相连通，也正是如此，房价又以水景房自誉再进一步。在这片繁忙建筑工地的再北面，是夏天肆无忌惮疯长的草木和叫不出名字的花，它们也在扩大范围，明目张胆地覆盖土地，纵情地把各种颜色挥撒出去，像一个故意泼洒水彩的孩子。近处也有，但那是从建筑地面的缝隙间执拗出现的。夏花季节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一树绿，一片花，无论太阳怎么毒毒地晒它，它都是最夺人眼目的，至少我这样认为。如果不是这样，阳光还会是阳光吗？天道什么时候都是邪不压正的。
　　 这里的医院、幼儿园和小学都投入使用了，老年人怡养苑、儿童福利院、国际伊斯兰会议中心……已经建成，初级中学、娱乐区、商业区等建筑已经绘入蓝图。蓝图，建设规划的专用名词！这代人是否将后代子孙的“蓝图”也一起纳入囊中了？不禁遐想，后代人就不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了，而应该只生“半个”，或者不生，不然他们的城市往哪里去发展去扩大？聪明才智往哪里去施展？月球仅限于去旅游，巨富、有胆量且还要排队，一般人只能做做上天的梦，在那里居住好像还不可能。
　　 其实大可不必杞人忧天的。可是，城市的扩张这才仅仅是十多年的事，来日方长，“银汉迢迢”，那该有多少变数在等着我们。这一片建设区的谈论还在人们的嘴上延续，兀然间楼堂耸起，事实就给了你一个措手不及，如同我昨天的青春，快得像白驹过隙，一闪即逝了。
　　 尽管如此，却总有一些什么没有改变，比如城西的贺兰山，比如城东的黄河湾，比如每一年夏天热烈开放的那些路边的花朵，还有自己头脑当中对于曾经的、听说的往事的记忆。
　　 我还想着向北走下去，可是电动车的电量标示告诉我，回去吧，不然你得大热天气蹬车而行了。我的电动车充满一次电可以连续骑行三十五公里。这样算来，我走出市区很远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