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育后，秀珍没有孩子的拖累，娇小的身影就扑进生产队，做了三线劳动力。在威虎山脚下的小山村、在繁忙的黑土地上，同其她妇女们一样，忘我的劳动着。
　　 春天——踩格子、捻种子、耕犁前牵牛；夏天——排水、锄地、割大草；秋天——在割倒的一望无际的苞米地里，飞快地一堆堆下苞米棒子；冬天——除了与生产队长有直系亲属关系，干点搓麻绳捡豆种混公分的轻快活计外，妇女们基本清闲在家里。秀珍却要忙碌缝补、制作一家人的棉衣服。
　　 大楼坐落后的第二年春末，贺支书又接到海林县下达义务修公路的任务……
　　 二环公路分配段，北至三环、南至长脖子沟，路长五十多公里。
　　 多少年来，生产队第一次在夏季挂锄，集中精力投入到义务修公路上。
　　 社员们都奔赴到各家分的路段上，开始愚公移山似的开垦。遇山包，需炸平将碎石挑到洼地；遇草甸子，需人工挖河截流，再铺垫石头。路面高低则需用沙土找平。修公路工程庞大，比建大楼艰苦吃力。
　　 威虎山脚下纯朴可爱的劳动人民，没有一声怨言，以蚂蚁撼大树的精神，投注到大山里，为完善交通道路，献上拳拳之力。
　　 修路这段时间，秀珍比春海辛苦，起早打干粮、准备雨具、帐篷等。若一连晴天就同春海住在公路段上，野炊烧饭，省出每天往返时间，多干出一段活。若雨天，就和春海挤抱在一起。雨一直不停，俩人只能向家转。雨大雨小，基本根据春海眼前的蚊子苍蝇蛇来判断。蚊子苍蝇往鼻孔里钻、蛇出洞，要下雨；蛇过道、过河要下大雨。
　　 两口子修了几十米公路，秀珍不知见了多少次蛇，吓出几身冷汗……
　　 放暑假时，孩子们也都涌了来，他们分的任务段终能透亮了。
　　
　　 五年后——
　　 园子里，春海当年栽种的果树，已结满了红红的海棠。爬满园杖子泱泱快意的南瓜藤上，水瓢大的南瓜笑吟吟地仰望着秋阳。屋内饭桌上，孩子们各个有了大人的模样。
　　 孩子们终于长大了。
　　 秀珍左边的大女儿凡娟：桃唇鲜嫩、鼻子微翘；欧式眼、鹅蛋型脸，美观适中。只是受过文革惊吓，眼睛总是怯生生地窥视着世界上的一切。
　　 右边的凡楠：身高和秀珍一样矮小，头发黑而顺滑，眼睛明亮皎洁，娃娃脸上点缀一对小酒窝，常露出让人揣摩不透的嬉笑。个矮脸蛋漂亮，上天赐予的就是这样公平。
　　 春海左边的三女儿金玲：黄头发、丹凤眼、趴鼻梁、淡红色嘴唇棱角分明，颧骨虽说有些像母亲凸鼓，但皮肤白皙水嫩，面带和善。
　　 右边四女儿银玲：苹果红的脸蛋上，镶嵌着浓浓的两道弯眉，葡萄黑的大眼睛非常明亮。无论她出现在哪，哪里就有散不去的笑声。
　　 饭桌上，父母、姊妹吃的正香，大志二文哥俩揪着对方的脖领子，扭打进屋，大家一下子惊呆了。
　　 大志长的特别像母亲；个子不高，趴鼻梁，颧骨略突，眉毛零星稀少。憨钝的脸，使人每看过一眼，不免想起这孩子当年来北大荒那会儿，在仓房磨道里推磨，推一天即不累又不迷糊，比蒙上眼罩的毛驴子中用的憨实事。弟弟二文长得却像生父，虽然比哥哥小一岁，但个头比哥哥高而苗条；一双核桃仁眼，明亮皎洁；鼻子垂直，嘴唇有棱有角。秀珍曾说“小二驴子”这清俊样，简直像从庆山身上扒下来一样。
　　 “小二驴子”是邻居杨大娘给他起的，因刚来那会儿，二文体弱无力，抢不过别人家孩子东西就甩大鼻涕哭闹，驴起来满地打滚没完没了，所以被杨大娘指着脑门，起了这个绰号。
　　 大志非常憋气，朝饭桌上的母亲哭唧尿腚地：“妈，二叔，你们给评评理，这参军给我的名额，二驴子怎么跑到大队顶替报名了呢？”
　　 哦，原来为当兵一事。不等父母开口，口齿伶俐、善言多变的二文抢着说：“哥都报两年名了，个头差那么一点再也不长了，怨谁？我今年也二十了，如果这个名额还紧着他，再检查不上，不就耽误我了吗！”
　　 大志人老实心不让人，眼珠子气得骨溜溜的圆，呼呼喘着气，大吼道：“我今年走后门也要检查上。你不是不知道，在这穷山沟沟里当兵是唯一的出路，你就再让我一年不行吗？”
　　 二驴子怕父母向着哥哥，情急之下也不想失去机会地暴跳着：“不行，不能让，你才大我一岁，你知道当兵是唯一出路，我就不知道吗，我要离开穷山沟，我要在部队做一名大有作为的人。妈，爸，我都报名了，明天就到公社检查身体，就让我去吧，你们倒是说话呀！”
　　 哥俩吵到这份上，秀珍看看春海，春海又瞅瞅秀珍，两口子长吁短叹。“你们哥俩谁都别争了，谁去也是陪撅子——白去。你大哥两年都没检查上，为什么？再看看五队和七队队长儿子一个个那个熊样，一年一个都走了，我早说过这好事轮不到你们。”
　　 小哥俩谁也不松手，仍气喘吁吁互不服气。春海下地边拉架，边接着劝慰说：“你们哥俩谁也别争谁也别吵，我去支部书记那里给你们求过情，他说这可不是帮谁介绍对象那么简单。这关系到一些干部子弟的前途问题，他也很为难。依我看，咱村就是一个皇宫，村长是皇上，支保主任、会计、各小队队长，是皇上身边的文武百官，他们儿女没安排完，怎么会轮到你们头上。你们谁去也是陪橛子，就认命吧，谁让我这个养父不是村长、队长了。咱老百姓就是老百姓，争也争不过当官的，来来来，都给我撒开手，大晌午都撕扯饿了吧？消消气吃饭吧！”
　　 大志松开手，绝望地蹲地抱头痛哭：“妈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哇，当不上兵，我要呆在这穷山窝窝里一辈子了！”
　　 二驴子一脚把地中间的凳子踢飞到墙上，咬牙切齿地朝春海吼叫：“不，我不信，明天我就到县里把他们拉关系走后门的事捅出去，我哥俩为什么从小到大总受别人欺负？我恨，太恨这个不公的世道了。”
　　 秀珍见一个踢，一个叫，也压不住火气了，“啪”地摔了筷子，指着二文狠狠训示：“你恨什么？前几年，辽南那边叫你们去读书去接班，谁都不去，说什么将来发展威虎山，报答家乡父老。现在又拼了命地想往外逃。还都成你们的理儿了，你们说当年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二文突然转向母亲，咬牙瞪眼地：“那时不是小不懂事吗？你这个当妈的咋不给矫正方向！说什么舍不得两个小姑娘，不就离不开你那恩爱丈夫吗！当谁看不出来。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想当兵，当不上兵就自谋出路，也不会跟你们这帮灾星在一起。”
　　 说罢，撒腿就跑。秀珍气得简直发了疯，一把掀翻了饭桌子……
　　 的确，当兵的事应验了春海的话，大小队领队的儿子，刚满十八岁，即使眼睛近视，或小腿有点弯，仍一年一个于元旦前，身穿军装、披红戴花、无限荣光地被威虎山脚下的乡亲们，罗鼓喧天地送走了。
　　 哥俩眼巴巴目送队长儿子风光而去。正逢青春年华，看不到自己闪光的青春，心中未免升起极度厌世之悲伤。
　　 当兵的浪潮每年如秋风，刮过那么一阵就过去了。大志身心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什么远大报复、什么宏伟理想都没了，自暴自弃地扛起锄头走向生产队务农去了。不久，以体力、速度、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被选为二小队“打头的”。似乎合情合理地接替了养父春海的班。大集体所有制里，憨实厚道的人就得凭体力换得人生的辉煌；能说会道有头脑的人，背背手、动动嘴就衣食无忧，这就是春海认同的对老百姓不公平的理儿啊！
　　 二文的心，仍如一盆火激情燃烧着。为弥补年轻人伤痛的自尊心，贺支书特抽他到大队做了一名民兵。虽然绿军装的领口上没有正规的领章；绿军帽比正规军镶嵌的五角星，逊色了十分；身上背的是烧火棍（木头枪）。但是，只要能在蓝天下振翅一下翱翔的翅膀，足以慰藉热血青年那怀才不遇的梦想之心了。
　　 一次军事训练，老民兵连长把最器重的人才曾凡文，提拔到主要“角色”中，扮一名英雄，他本人演开坦克的日本鬼子，这也是对新民兵一次鞭策和鼓舞。
　　 训练时，从学校到大南台子，需要“英雄战士”抱着炸药包卧倒、铺扑前进、几十米后追上敌人坦克，将炸药包扔向高空、坠落、爆炸，敌人正中炸药包倒下（炸药是锯末子包装的）；嘹亮的冲锋号响起，后面战士们冲上来，占领阵地，人民解放军欢呼胜利了。
　　 当真正演习时，二文可上了戏，铺扑前进几十米后，见坦克（用当地拖拉机装饰出来的）越开越快，和训练时差距太大。再追一会，这套爱不惜手的绿军装还不得磨破，是不是民兵连长在有意戏弄自己？想到此，他犯规的爬起来，抱着炸药包向坦克冲去，距离很近了，运用一定的体能，瞄准“敌人”头颅，不偏不斜扔了过去。
　　 民兵连长脑袋挨了一炸药包，即刻停下坦克，甩头摇耳，边拍打锯末子边骂道：“妈的，你是不是仇恨我呀！演习前让你卧铺前进，这他妈到地方了吗，你就扔炸药包，扔的还他妈挺准的？”
　　 二文一肚子火没地方撒，一纵身跳上坦克，骑住连长的脖子，抡圆了拳头，左右开攻，好一顿释放憋在肚子里已久的郁气。看光景的村民，忘记训练时英雄是否上了敌人坦克，与其短兵相接？都紧张的观看假戏成真的这出好戏。
　　 不打不成交，事后两个人都佩服对方的魄力。特别年长的连长不但宽容了他，还将他视为最要好的朋友。无论大队有何等好事都找他。包括村文艺宣传队抽演员时，民兵连长坚决提拔二文，演地道战里头带白手巾、腰跨手枪的地下党英雄。有时也给他安排反面角色。在倍受村民们喜欢的大楼舞台上，两个人默契地合演了一场又一场戏。
　　 二文自我感觉青春依然山花烂漫。这一切的一切多亏连长提携。
　　 后来他和连长双双走向乡、县联欢晚会说相声、快板书。上装后，英俊的小伙子，快板一打、翠生生的台词一出口，台下观众无不鼓掌喝彩。
　　 你看，台上的二文：“快板一响啊，别的咱不提。”
　　 连长：“嗨，快说说，你想说的到底是哪出戏？”
　　 二文：“好，不说东不说西，就说说咱威虎山脚下百年的传奇。”
　　 连长：“我知道大英雄扬子荣插入敌穴，打败土匪头子座山雕。”
　　 二文：“大英雄的热血洒在我们威虎山里。”
　　 连长：“威虎山没有黄山美丽！”
　　 二文：“它有着父母般的胸怀与心地。”
　　 连长：“我爷爷以捕猎为生，采过身、拾过宝。”
　　 二文：“我爸爸捧回了马奶子枣、山杏、香水梨。”
　　 连长：“威虎山抚育了你，抚育了我。”
　　 二文：“抚育了我们主辈老少世代多。”
　　 台下掌声一阵接一阵，有时髦的姑娘发出尖叫，有年轻的小伙子吹起口哨。本队姑娘严丽萍在台下乐滋滋地欣赏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曾凡文。特别最后，二文像《智取威虎山》片段里，恒眉竖目的扬子荣一样，那挥舞的动作和响亮的压台台词：
　　 威虎山塞过桂林风景美——
　　 威虎山塞过泰山庐山峨眉山。连长的。
　　 合：我们的家乡威虎山，气势滂沱、威武壮阔、横亘千——里！
　　 曾凡文高昂的语调和甩头的动作，使台下严丽萍姑娘爱如潮涌，立刻下了主动追求他的决心。
　　 后来，大队搞大型文艺演出，春海的表弟杜老师演英雄扬子荣，民兵连长演座山雕，多才多艺的二文这回演喽罗“栾平”。六小队队长想把自己儿子推上去，两个主角“大师”一口回绝：我们农村的舞台也需要有艺术细胞的人担演。是的，谁演戏总得让台下观众看出个水平吧。
　　 二文起初不情愿演喽罗“栾平”，因为这角色太让一个年轻人伤自尊了。你看栾平头戴西瓜皮小帽，身穿半截吊衣服，下身能钻进一条狗的肥裆裤子。锣鼓一响，一摇三晃上台的小丑样，简直活生生一个反面角色。而英雄扬子荣，头戴火黄色虎皮帽子，雪白的衣领，虎皮坎肩外罩着白色斗篷、下身缠绷带的裤子贴身的利索，脚上蹬双黄翻毛皮靴；扬眉吐气地杨鞭上场，那大英雄气贯长虹的势态，谁人不羡慕。
　　 不过，二文演什么像什么，你看他一扭三晃的个人表演，和做配角时群体表演，村里几个扮演过“栾平“的人，都没有博得村民对他那演技的好平，为此，他的勇敢追求者严丽萍姑娘，为自己的选择更加沾沾自喜。
　　 二文从扮演角色中悟出一个道理：人活着要像杜老师，像提携他一回的民兵连长那样，做人上人，才受人尊敬。他下决心有一天一定演一回英雄扬子荣，也要在二环大楼的舞台上，展露自己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的才艺。也要威风凛凛、煞气腾腾的举鞭绕场转上一圈，然后头不低、神不弱的回答栾平：
　　 你的脸为什么红了？：“精神焕发！”
　　 你的脸为什么黄了？：“防冷涂的蜡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英雄的笑都那么耐人寻味。
　　 极端的羡慕驱使他演完这场戏，向母亲要了两元钱，专程赶到海林县扬子荣墓碑前，与他心目中的大英雄“雕相”合影留念。
　　 以后岁月里，这张照片便成了二文一生显耀、回忆的资本……
　　
　　 海边有碰海人，山上有跑山人。有句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海……威虎山脚下的人们，酷爱迷人的大山。春夏秋三大季节里，勤劳的男男女女除了忙碌生产队劳动外，雨休或头疼脑热病假时都扑到山上抓弄钱。春天，山里采蕨菜、四叶菜、枪头菜、刺嫩芽、苦老芽等，回到家腌制或晒成野菜干，等市里小贩子来，能卖多少钱，那就看自己绷价的本事了。绷住价就卖高价钱，绷不住价心一软，小贩子可就占了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