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童心大发，轻轻挠了一个痒痒，一只麻雀就醒了。
　　 它伸了一个懒腰，慢慢睁开眼睛，太阳圆滚滚的，像一颗蛋黄。
　　 柳树绽出鹅黄色的芽苞，一对燕子情侣头挨着头啁啁啾啾。那根他们停憩的柳枝，似乎被情话压得不胜其重，颤悠悠地晃。
　　 然后他们商量好了似的，忽地振翅离开。
　　 一只麻雀钻出了窝儿。春寒料峭，他打了一个寒颤。跃上最高的树枝，他俯视着整个大地。翠色渐渐洇染上树林，草地，田野，淡淡的烟岚下，一切鲜绿明亮，相比之下，他的灰衣服似乎显得有些寒碜。
　　 他登时雄心大起：麻雀虽小，玩儿的可是整个天空。
　　 （二）
　　 一只麻雀的旅行多么快乐。
　　 一只麻雀在春天里旅行。田野里，有耕牛慢吞吞地走着。农人的鞭子高高扬起，脆脆地打了一个空响。牛扬着脸笑了，农人也笑了。
　　 麻雀们停留在电线杆上。灰白的天空下，行行电线杆上，停留着一粒粒黑麻雀，蹦跳着，嬉闹着。
　　 麻雀像不像一粒粒汉字？这些会叫会飞的汉字，在电线杆上排成了会唱会跳的诗行。
　　 哟！有一只麻雀突然飞到了我的笔下，用黑幽幽的小眼睛，瞅了瞅我，叽啾一声，又跃开了。
　　 他走了，可他小小的影子，还停留在诗句里。
　　 （三）
　　 天黑了，一只麻雀蜷着小小的身子睡着。
　　 小小的窝，方寸之地，护佑着他的日升月落。
　　 黑夜是他和平生活的保护神。一个小小的屋檐就是他幸福的家。他把自己当一只会跳会跑的果实，结在了屋檐下。
　　 一只麻雀就是一个屋檐忠诚的果实。血肉丰满。灵魂宁静。
　　 （四）
　　 一个喜欢玩弹弓的孩子，眯着眼，悄悄地，将树上一只麻雀当果实来打。
　　 啪！击中了，麻雀迎声而落。
　　 小男孩捡起麻雀，微闭着的眼，逐渐冷却的身体，他邪恶地笑了一下。
　　 ——火焰熊熊的，油锅咕嘟嘟地响。麻雀翻滚着身子在油锅里炸，金黄金黄的，咬一口，又酥又脆，整个人都变得香喷喷的。想到这里，小男孩咽了一口唾沫。
　　 一只麻雀突然出现，在树枝上怒吼起来，仿佛被击中的不是小男孩手里的这只，而是树上的那只。
　　 小男孩被惨叫闹得有些神魂不宁。他瞧瞧手里那只，又瞧瞧树上那只，脸突然红起来。
　　 他挖了一个坑，把那只麻雀埋了。树上的那只依然在尖叫，一声递一声的。
　　 小男孩提溜着弹弓无精打采地回家。
　　 半夜里，那只麻雀钻进了他梦里，睁着愤怒的黑眼睛，对他喊，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那年春天，我七岁的小哥哥制造的悲剧，关于一只麻雀，哦不，是两只麻雀的悲剧。
　　 是的，那年春天。
　　 （五）
　　 院子里，散落着碎玉米籽，带糠的麦粒儿。
　　 一只麻雀发现了，怯怯生地一步一步挪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赶紧四下望望，又啄一口，又瞅瞅，看没有险情，便放心大胆地吃起来。
　　 随后，院子里出现了更多麻雀：先是一两只，接着是三五成群。这些麻雀吃饱了就跑到大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仿佛在说着感谢的话。
　　 外祖母坐在一只竹藤椅上，看着满地麻雀肆无忌惮地蹦跳，吃着她的粮食。
　　 一只麻雀吃饱了，来撒个娇，就伏在她腿上，居然睡着了。外祖母和蔼地微笑，一动不动。
　　 妹妹大叫起来，快看，咱姥姥多像一只麻雀奶奶啊！
　　 也是，一地麻雀把她当做了亲人。
　　 院子里青草油绿。马齿菜正开出淡紫色的花，野菊花碎碎的，闪烁着黄金的光泽。
　　 外祖母在很多年的春天，都会雷打不动地，变成一只麻雀奶奶。
　　 （六）
　　 一只麻雀，嘴巴里叼着一只小小的虫子，站在青葱的枝头。
　　 她的麻雀婴儿正在不远的屋檐下，从温暖的土窝里伸出小小的头颅，嗷嗷待哺。
　　 经过那棵杨树，我看了看那只麻雀，她也歪着头看了看我，然后，突然就向西边飞走了；我也慢慢地向东边走去。
　　 除去姓氏，其实我也是一只麻雀，和他有同样的身世与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