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乡人物速写
其一 三爷
瓜皮帽至死不渝
抓着你的头
玩80岁后空翻的时候
兜着你的头
见过地主帽
没见过戴地主帽的雇农
日月照不透你的狡黠
风雨切不断你的剽悍
烧酒加“当年……”
催生你横飞的唾沫
上演百十部全武行
所有的流派一一过招
所有的红颜一一倾倒
战场与情场
死磕累累伤痕的你
并不耽误你
做最后的唯一赢家
当唾沫喷湿银白的美髯
一场雪白的花事
刚刚摘完
一担搁在老肩的棉秆
欲钓一颗芳心
滂沱大雨砸痛瓜皮帽
萎缩的纬纬经经
高热蹑手蹑脚贴近了你
随时准备抱头鼠窜
胡乱出手居然一击奏效
倒下后你再也没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扶不起你
所有的唾沫都喷不醒你
唯有瓜皮帽
不弃不离捍卫你
无往不胜的传说
其二 干娘
你,和你的群
用母爱孵熟的乡情
牵起了城里热风送来的
十六岁花季
花季奉献给田野
让目光跑累跑烂,也
跑不到尽头的田野啊
盛产蛙鸣盛产稻香盛产无处安放的
青春,连着
乡愁
应运而生,田野出品
一张张黧黑笑脸
用淳朴用怜惜用咯咯的狎语
把一瓣瓣乡愁拥抱
你,四个儿女的母亲
比你怀里的乡愁
多长了整整十春
抬头纹妊娠纹上下其身
阳光与风雨联手打造
苍老黝黑的脸
年轻结实的腰
丰满挺拔的乳
那个被乡愁灌醉的少年
在黑夜里邀约艾青
——另一份诗化的
乡愁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通湖,我的干娘
让我牵着你的手
撒欢在你膝下
依偎在你怀抱
醉死于你的
乳香
呼吼切断了蛙鸣大合唱
启动了孩啼四重奏
你,擦燃了一根仁爱的火柴
让那盏安寝的油灯
闪亮惺忪而执意搜寻的
眼眸
你,从此多了一个儿子
一个最后的儿子
一个最大的儿子
一个只能做你弟弟的儿子
一个常常做你和你其他儿女老师的
儿子
你的柴火饭菜
让儿子的味蕾一次次
幸福得找不着北
你的缝补浆洗
让儿子的肺腑一晚晚
充满了成熟的馨香
你多次从旮旯里搜寻
儿子裤衩上的地图
用纯洁的母爱洗涤
羞答答的青春
赤裸裸的梦
你从不与你的群
讨论儿子们雄起的青春
更不回应
被青春激发的情欲
在乡野俚语的策动下
偶尔也走私一把的快活
你挺拔的乳房
挂不上一丝淫荡
你的灵与肉
一律穿着贞洁的衣裳
那一天,你的衣裳
让你自己剥去
豪放不羁的天乳
一如灿然绽放的白莲花
花心一对红烂漫
一颗挤压着少年冰凉的面颊
一颗塞入两岁娃贪婪的嘴唇
床上是你热血培植的体温
与棉被一起救护儿子
床下是一滩簇拥冰渣的水
几件跳水搭救小孩的衣裤
随意搁下一个动人却
十分平凡的
故事
其三 贵傻
其实你不贵
祖宗三代从没梦见
天天吃肉有多美
其实你不傻
春种秋收一摸就会
贵就贵在你一男孩
取个乳名偏唤作贵妃
傻就傻在你一乡下娃
心造着洞房,一遍又一遍
娶一知青姐姐
当妹妹
她来的时候
你牵着弟妹一左一右
两条伸缩自如的鼻涕虫
书包里捂着发臭的孔老二
手上鸡啄米插着阳春
无意间一抬头
对接另一无意的眼神
天地玄黄不见了
只剩下惊艳的眩晕
她在的时候
你觉得自己吃了农家肥
身子和脑子都在疯长
唯有可笑的胆子一天天缩进
自惭形秽的臭皮囊
为了她
你撤离了堂堂学籍朗朗书声
为了她
你收买了多少月光晨曦
默默吃掉田间地头
那纤纤玉手无法完成的
美丽作业
她去的时候
你暗暗追踪到机船码头
柳叶圈翠绿的掩护
没能默送到最后
一滴痉挛的泪珠
撞痛了车铃无声的坚守
叮咛咛叮咛咛
你的神经牵着你的心悸
惶惶然向幽暗里奔走
逃无可逃走无可走
其实一路上就没逃出过
那双犀利的眼眸
爱与被爱就这样短兵相接
暗恋让明白摊上了船头
递来一朵微笑,她落落大方
捉住你经营几年的心思
“谢谢你上千个日子的默默呵护
让烈日不那么辣风雨不那么苦
今生今世不会卸下你为我披上的
温柔月光,泥香的华服
可我只能挥挥手
作别绿色的春梦粉色的情愫
不要问我为什么
有一天你会收到太阳的请柬
那是我与另一半的幸福
给你的深情祝福
“祝你幸福祝你尽享美妙时光”
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拉着她的手拍着她肩膀
相顾无言,把傻傻的笑
泼向船头岸上
月色如水,更像施肥一般
给万物给两株生长情感的庄稼
施了一层洁白的霜
其四 史眼镜
在田野
在褐色黄昏包孕的田野
你贼亮的镜片刷出两道幽光
在人堆
在胼手胝足伺弄庄稼的人堆
儒雅而随俗的你竭力不当一个焦点
七十年代如磐的风雨
簇拥十六岁的花季
从城里狂泻而来的时候
花蕾们看到了贼亮的你
国际歌从一块块心田起航
漫上稻田和稻田里唯一
闪烁思想的眼镜
歌声唤来了急急风
掀起你屋上三层茅
然后轻柔,然后讲述
历史的你
1958,上海,你
下放序幕轻轻拉出的高中生
拉到湖湘插在湖乡
插下的是热血煮沸的口号
长出的是冷峻托起的现实
不管冷热,你默默栽种岁月
直到眼镜不再透析知识
直到青春不再搅拌梦想
此时你拍着青春潮
在花季上叠放一个花季
在沧桑中预敷一道沧桑
在笑声里回荡一串笑声
镜面荡开一圈圈光晕
额头隐隐刻下几行苦涩
你早已是一棵白杨
胡须如根扎入这一片沃土
挽着沃土般香甜的村妇
颈上坐着九个月的娃娃
手里牵一串高高低低
相互咬合的孩儿链
你很穷
却从没有穷途末路
田野站满农活,站你镜片上
是成倍的工分是全家的衣食
是孩子们欢跳的书包
是你一个顶俩的好身手
你很轴
转轴在这块多情的田亩
为了绿野抵死的缠绵
为了老婆丰稔的微笑
为了孩子们的赤脚不沾柏油
你一次又一次让出返城的指标
大返城没有忘记你
而你,忘记了城市忘记了自己
曾经晃荡的街道对视的霓虹
赤足走在阡陌上,自有
温软的泥土亲昵的吻
人说瓶底般厚的眼镜
本该属于大上海
你说湖乡就不该有亮色吗
我是史眼镜
就让我这副眼镜
挂在这里亮在这里死在
这里
这副眼镜如今年过古稀
去年我回访的时候
还戴在雪白鬓发覆盖的耳轮上
同样白发如霜的老伴
身板挺直,端来一杯
几十年芳香不变的茶
而他们所有的孩子
都去了远方
包括海边
还有海外
其五 晖哥
如果队长可谑称土皇帝
恭喜你生在帝王家
不是你生在帝王家
就可以飒爽英姿称男娃
只因有一片乡俗的云
非要萌你个雄性乳名顶呱呱
这个乳名也曾披上正装
(请原谅我早已不记得你的大名)
占一席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单
名额内定就一个
队长好公正坚决不搞一言堂
内举不避亲生女
外举不避知青妹哪怕目无尊长
是骡是马考场上遛
人人都晓只是走过场
偏偏你是侠肝义胆女汉子
偏偏她与你惺惺相惜情同姐妹
偏偏你老爸知女知面不知心
精心导演的好戏怎么会玉碎
都怪那急症来得好蹊跷
猝然卯上考场的你
张铁生白卷还没问世
过场不走还真走不了戏
队长燎泡绕了一嘴圈
内举不成咱就外举这一次
便宜知青妹
也好免遭冷冷目光斜斜刺
知青妹不愧是你姐妹
不是不想走不是不领这恩惠
未交手就捧杯不是咱风格
两女灵犀一通就是糟蹋这机会
多年后,你自己抓捕好机会
纵身一跃骑上高考这匹马
一刀一枪杀出了自己的天下
你常说生不用做花木兰
叱咤风云其实无须反串说大话
执掌大集团咱还是那风格
人才济济列麾下
没一个家人没一个本家
其六 庞剃头
门前巴掌地搁一骨牌凳
坐上你目光的终端
——毛茸茸的脑瓜
待垦的肥黑庄稼。长着你
旱涝保收的五折工分
你一手运推剪如犁
一手执木梳似鞭
犁开一丛丛清爽
庄稼地修成电灯泡
抑或锅盖抓耙甫志高
你唯一夺目的旧铜盆
——堂吉诃德眼中的金头盔
永远空荡永远干渴
灿灿黄光笑对织满灰尘的头发
哈哈,请吧,水乡何处不洗头
那一天有个陌生的瓜
欣欣然进入你垦区
城市版的庄稼“照原样”
让你的垦荒好生涩
犁没掌好划拉一闪电
豆大汗珠滴答青白瓜儿皮
战战兢兢你捶头哈腰如捣蒜
“如何是好啊,俺可不会接头发”
“没关系啦,正好推个熟鸡蛋”
鸡蛋站起来拍拍你的肩
笑吟吟顾盼铜盆如铜镜
无水也“照样”
你破天荒不叫黄光空照瓜
“同志请洗发,受我一盆赔罪水”
“发什么发赔什么赔
我无发你无罪,就让铜盆高悬吧
给咱老少爷们一个样”
这边厢跌跌撞撞跑来了队支书
“场长场长您在哪
敢情是你这庞剃头
眼珠儿让狗吃了吗
谁叫你擅动太岁头上土”
场长摸摸鸡蛋乐呵呵
“谁是太岁谁是土
不都是湖乡厚土纠根草?”
尖尖斗笠信手罩上头
如此“顶戴花翎”微服村野行
闲庭信步没入金浪中
你凝视推剪木梳大铜盆
揣揣然眼神定格一夜伺梦魂
家传手艺抖抖索索缴了械
工分连五折也不再姓庞
梦醒惊汗滴滴洒铜盆
三天后一纸通知送上学习班
学成归来剃头成了全日制
你的铜盆从此不干渴
工分站水中开心地笑
还是场长说得好
收割不分田野和脑瓜
劳动分工怎么能打折
其七 老右
这头衔把你送进了牛棚
牛们不持立场哞哞欢迎
你决定
把幸福套上农民的宝贝
当牛奴亦可乐享其中
一次次夜草是睡眠休止符
梦,徜徉密密牛毛丛
睡眼惺忪手法绝不稀松
饲养膘肥体壮的冬天
积聚牛气刷亮春耕
队长说养牛不是请客吃饭
可你居然对牛弹琴
二胡赛马赛出牛格律
牛耳高竖牛眼眨巴牛头频频摆
吃草甩尾一招一式都有型
还反了你了
队长出手如电刷的挥鞭
牛角绕上
摔他个粪袍加身
严重右倾的牛们
牵着琴声套上感恩奋力把田耕
田垄上你双腿插泥正襟危坐
论改造谁也没你虔诚
牛们替你翻开一页页思想汇报
满页泥土香绕你的琴弓
其八 司令
司令的威风漾在水面
水面横竖有些意思
鸭划子横卧一米六
竖起一米八的你
斜一根二米七的竹篙
撑起流动的风景
你说这小不点哪是船
是你脚的延伸,或者
是行走江湖没法不穿的
特大号鞋子
穿上它,你凌波微步
纵横沟渠港汊
放牧一群嘎嘎叫的鸭子
领航一串水淋淋的日子
然后把日子孕给鸭子下蛋子
生产队里就你的工分由鸭蛋点赞
炊烟里就你家无荤也鸭腥飘荡
作业本上就你儿子的鸭蛋最多
此后你一见鸭蛋就犯晕
可你仍然等待鸭蛋
而不是等待戈多
为了鸭蛋的丰收
你蹲守鸭棚与鸭同眠
这边厢枕着生蛋报捷的鸭鸣
那边厢眼睁睁看着青绿
椭圆,印在儿子试卷上嬗变
瞠目的红
你让鸭蛋下架
诚谢赐稿江山,祝福创作愉悦,期待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