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言
　　 又是深夜。极度疲惫的先生渴盼睡眠，就如鱼儿渴盼水一样。然，任何事情一旦走到极端，便失去人为控制的可能。黑夜漫长深沉，我能感受得到先生努力睁着眼睛，试图在一片黑暗中找到心的方向和着陆点。
　　 在生死面前，男人也是感性的，脆弱的，军人也是脆弱的，感性的。因为无论男人还是军人，首先是人。人，是有共性的。
　　 嘴唇似被胶水粘着了，一番无声的挣扎后，先生费力挤出几个字：那个，那个去了的士兵，还只是个新兵……
　　 新兵？90后的孩子？无声的泪水强逼在眼眶里，胸口偏左的地方发出一如裂帛的声响，撕扯，再撕扯，痛得无法呼吸。
　　 这是没有丝毫夸大和作秀成分的真实。因为，孩子，我是军属，我更是一个母亲。
　　
　　 2、孩子，请允许我用想象还原
　　 孩子，首先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我不知道，三月份我过来的时候，我们是否在军营的院子里，或是工地上，有过短暂的交集。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确切年龄多大，来自哪里，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白是黑，性情腼腆内向还是热情奔放。
　　 虽然，关于这些，我通过先生或是小黑，或是去你所在的中队，都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可是，你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再来找寻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宁愿，我们只是素昧平生。
　　 即便是素昧平生，2014年7月12日上午九时许，这个时刻还是会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扎下根系。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孩子！
　　 孩子，再请你允许我用想象，来还原那一刻的你。
　　 早晨，你跟平时一样，听话地跟在老兵小黑的身后，踩着高原潮湿的红土，呼吸着雨后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来到了操作平台，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你甚至用脚把面前地上的小石头踢得骨碌碌滚远，咧嘴顽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紧跑几小步，喊着，黑哥，等等我。或者，扯扯小黑的衣服，指着灰蒙的天空说，黑哥，下雨真好，用不着走到哪儿都要戴防尘面具，那玩意儿，戴上连出气都困难。
　　 走在前面的小黑，或许以一个老兵的疲软和见怪不怪，对你的顽皮和幼稚毫不理会，又或者，摇摇头，蹙蹙眉，大步流星地向一号洞外走去。
　　 老兵小黑埋着头，步履沉稳有劲。而你，迈着轻盈的步子，边走边东张西望。你在张望什么呢，孩子？
　　 哦，原来，你发现了今天的不一样。是的，操作平台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挤满设备；三个洞子外面的平台和排架上，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挤满人。是的，整个工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机器轰鸣，人声喧嚣。
　　 你是不是疑惑了？或许你还问了老兵小黑。小黑告诉你了么？今天是部队强制进行设备维修保养的日子，各个中队只派了少许人上工地。他还告诉你了么？你们的协作施工队伍，车被交警拦住了，也只来了少数人？
　　 只怕小黑是不知道的，你也是不知道的。你们更不知道的是，危险，就在你们头上，一触即发。
　　 苍天有眼，选择了这样一个日子，一个工地上施工人员和车辆设备都不多的日子。苍天又没眼，把还是花儿一样的生命，蹂躏，埋葬。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和小黑正站在一号洞外，拿着工具弯着腰清理残渣。你突然停止动作，直起身子，侧耳，若有所思。轰隆隆，哗啦啦，轰隆隆，哗啦啦……那是什么？打雷了？雪崩了？来飞机了？还是过马群了？
　　 几乎同时，老兵小黑也停止动作，只那么稍一愣，立即触电了般扔掉手中的工具，拔腿疯了一样往远离一号洞的一侧交通洞跑，边跑边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冲你吼：快跑——傻X，快跑——
　　 或许，小黑在跑之前，还扯了你一把。
　　 只是，孩子，我的孩子，你还只是个新兵，一个还没学会飙粗话的新兵，一个从没有见过如此阵势的新兵——你，真就傻了！你面色苍白，惊恐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眼前晃过老兵小黑因为用力吼叫和过度惊吓完全变形了的面孔，耳畔飘过老兵小黑如雷如洪的吼声，腿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地杵在那里。你的意识活动，在那一刻，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凝固了，中止了，你来不及回味老兵小黑喊叫的内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也来不及再想一想亲爱的妈妈，峭壁上快速滚落下来的一方巨石，把你，给生生地扣在了那里。
　　 一个曾经天真阳光的生命，一个曾经活蹦乱跳的孩子，由细长立体的条柱，被拍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泥。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3、孩子，我是爸爸
　　 孩子，我的儿，我是爸爸。
　　 接到噩耗的那一刻，我想我跟你面对灾难时的表现一定一样，懵了，怂了。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虚幻的梦境。我扯着自己的耳朵，揪着自己的面皮，掐着自己的大腿，躲在没人的角落，任由那咸咸的液体，流淌成河。
　　 我的儿啊，你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抛下你的父母，走了？你可知道，你是爸妈的独儿，爷爷奶奶的独孙儿，外公外婆的独外孙儿。你要爸爸，怎么跟你体弱多病的妈妈说，怎么跟你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讲，啊，我的儿？
　　 孩子，我的儿，爸爸原想，瞒着你的妈妈，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个人过来看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那种天崩地裂痛彻心扉的折磨，能够少一天少一刻，也是好的。因为，爸爸是这个家的男人，是他们的顶梁柱，有责任为他们遮风蔽雨，为他们承受苦痛哀伤！这也是爸爸常跟你说的，男人，要有顶天立地的担当。
　　 可是，爸爸无能，还是没能瞒住你的妈妈。母子连心，你妈妈从噩梦中惊醒，抓着爸爸的胳膊求爸爸带她来看你，说梦里你浑身血淋淋的，冲她一个劲地喊：救我啊，妈妈，救我啊，妈妈——这一刻，所有的防线都无能为力，面对你妈妈哀求的眼神，爸爸溃不成军，缴械投降，告诉了她实情。
　　 爸爸以为，你妈妈会哭天抢地，歇斯底里，就像当年爸爸强行把你送去当兵一样，抓花爸爸的脸皮，扯烂爸爸的衣服，闹着要跟爸爸拼命。爸爸还作好了准备，只要你妈妈一晕过去，立马开车送她去医院。她把爸爸怎么样都没关系，谁让我是她的男人，谁让我对不起她，把她唯一的宝贝给逼到了见不到摸不着的军营。
　　 孩子，我的儿，只怕你也想不到，你妈妈得知你已经走了的消息时，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跟爸爸发生任何冲突，反倒是冷静得让爸爸害怕。你妈妈白了面皮站在爸爸面前，平静地说，走，我们去把孩子接回来，孩子想家！
　　 就这样，爸爸和你妈妈强装笑颜，对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说，爸，妈，我们要出门旅行几天，家里，就拜托你们了！就这样，爸爸和你妈妈坐上“旅行”的飞机，从千里之外，赶来看你、接你了，我的孩子，我的儿！
　　 可是，孩子，我的儿，你怎么不理爸爸妈妈？你是还在生爸爸的气么？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不然，爸爸面前的那个你，怎么面目全非，全然没有一点你的样子？
　　 孩子，爸爸知道，从小爸爸就对你要求严格，甚至说是苛刻。你顽皮，爸爸用冷酷无情的话语骂你，罚你不准吃饭，罚你面壁思过；你闯祸，爸爸用细细的竹鞭子抽你，抽得你一屁股血痕，还不准你掉一颗眼泪哭一声出来；你考试成绩不好，吓得躲到爷爷奶奶屋里，爸爸不管不顾你的脸面和老人们的求情，一把把你提出来，命你举着填着分数的试卷，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你高考失利不愿复读，想出去唱歌做乐队，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爸爸却武断地说那是不务正业，砸了你的吉他，扣了你的身份证，把你锁在屋里，逼着你穿上了橄榄绿……
　　 养不教，父之过。孩子，爸爸以为，爸爸做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都是希望你在复杂的社会中掌握一门求生的本领，有出息，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爸爸也清楚，爸爸的粗暴蛮横给你带来了伤害，你打心底里不喜欢爸爸，甚至是恨爸爸。你从没有在爸爸怀里撒过娇；到部队后打电话回来也从没有跟爸爸说过一句话，从没有叫一声爸爸；就连最后的托梦，你求救的对象也是你的妈妈！
　　 孩子，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只是这个世上，就没有后悔药。人到中年，人到中年，我……
　　 孩子，我的儿，你在遥远的天堂，可有听到爸爸的忏悔？其实，孩子，如果有可能，爸爸宁愿用自己的老命来换你的平安，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和退缩！可是，你走了，没有任何征兆地走了，不给爸爸留下弥补的机会，哪怕只一个。你说，爸爸一个半截快入土的人，你叫我情何以堪？我的梦，我的血脉，又将如何托付和延续？
　　 孩子，那个叫小黑的老兵，爸爸见到了。他跪在爸爸妈妈的面前，痛哭流涕，悔恨自己作为一个老兵，没有把你带离死神的威胁。孩子，爸爸不怪他，他也是父母生父母养，逃生，是每个人的本能，怨不得谁的，你说是不是？
　　 孩子，部队的领导们，爸爸也见到了。他们跟爸爸妈妈道歉，说当初完整地把你从爸爸妈妈手中带走，却没能完整地再交还给爸爸妈妈，还称赞你是勇士你是英雄。爸爸没有跟他们闹，天灾也不是他们所愿意的，更不是他们可控制的，爸爸要是不理解，哪还算是一个男人？爸爸也不要那些个荣誉那些个牌牌，那些都是虚浮的没用的。他们不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要的，只是你，只能是你，孩子，我的儿！
　　 孩子，爸爸懂得，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牺牲小我是军人的必须，也是军属的必须！只是，孩子，爸爸虽然把你送到了军营，却没有作好接受牺牲和作出牺牲的准备！爸爸不要你做英雄，只要你平安。
　　 记得，孩子，快跑！
　　
　　 4、孩子，我是妈妈
　　 孩子，我的宝贝，我是妈妈。
　　 那天，妈妈梦到你，我的宝贝。你浑身血淋淋的，伸出同样血淋淋的手臂，冲妈妈呼喊：妈妈，救我啊，救我啊，妈妈——
　　 声音，凄历，又绝望！妈妈从梦中惊醒，浑身湿淋淋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心跟着缩得生疼生疼。
　　 老人们说，梦是反的。这么说，宝贝，你该是平安无事的了？可是，妈妈惶恐不安，梦里你的样子一遍遍地在我眼前清晰回放，你那一声声呼喊在我耳畔久久盘旋回响。孩子，我的宝贝，妈妈不愿相信梦是真的，可又害怕梦就是真的。妈妈必须得看到你，只有看到你安然无恙，才心满意足，才平静安生。
　　 孩子，我的宝贝，你没有结婚生子，不知为人父母的艰辛和幸福，这妈妈都能理解。妈妈也是从孩子，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不知道，妈妈能够怀上你，有多少艰难。当年医生告诉妈妈，说妈妈宫寒不易受孕。没有孩子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天下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做妈妈，不想拥有自己的孩子。妈妈跟着你爸爸到处访名医，求灵药，喝的药汤子比吃的饭还多，才终于求来了你。当看到检查单子上的阳性结果，听到超声检查仪传出你的心跳声，宝贝，你不知道妈妈有多高兴，那时妈妈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十月怀胎，妈妈历经千辛万苦，以再也不能生育的代价，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总算是平安生下了你，我的宝贝，上天的恩赐。捧着你，看着你粉嘟嘟胖乎乎的小身子，妈妈就觉得再苦再难，都值了。你就是妈妈的天，妈妈的地，就是妈妈幸福快乐活着的理由，别人拿什么来换，妈妈都不答应。妈妈，只要你，孩子，我的宝贝，我的唯一！
　　 可是，可是，妈妈求你爸爸带着来看你，你爸爸却告诉妈妈——我们的孩子，没了！那一刹那，妈妈的天就塌了，妈妈的地就陷了，妈妈的心也就死了。然而，妈妈不能哭，妈妈不能闹，妈妈也不能倒，妈妈知道，我的孩子，我的宝贝，还在等着我接他回家！
　　 所以，孩子，我的宝贝，别怕别怕，妈妈来了，妈妈接你来了！
　　 孩子，我的宝贝，你的爸爸，你的领导，你的战友，他们都不准妈妈到你们的营房你们的工地去看一看。可是，妈妈怎么能够不去呢？你每次跟妈妈打电话，都说你们的营房又漂亮又气派；说你们的伙食顿顿六菜一汤，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啥都有；说你们的工地四季如春到处是绿树鲜花……宝贝，你说，这么好的地方，你待过的地方，妈妈怎能不跟着感受一番呢？
　　 可是，宝贝，你撒谎了。我的孩子，你可是从来都不对妈妈撒谎的。妈妈下飞机后，足足颠簸了四五个小时，把苦胆汁都吐没了，才见到你那个窝在群山怀抱峭壁底下金沙江边的营地：沟壑纵横的红色山峦，稀稀拉拉的绿草，歪歪扭扭的小树，几栋矮塌塌的营房……还有你那个同样吊在悬崖峭壁层峦叠嶂间的工地：裸露风化的岩石，支离破碎的山系，雨水冲击的深沟，纤细脆弱的道路，迂回曲折的隧洞……
　　 宝贝，我的孩子，妈妈真不该跟你爸爸妥协，把你送进军营，送到这样的一个所在。不是妈妈不懂事，不识大局，妈妈也知道服兵役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可是，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只有你一个宝贝孩子，妈妈只希望你平安、健康长大，找一个相爱的女人，建一个温馨的小家，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过一种安宁平淡的生活。
　　 孩子，我的宝贝，这就是妈妈最大的心愿。你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觉得妈妈给你丢了脸抹了黑？要不然，你为什么不站起来，给妈妈一个调皮的笑容，和一个温暖的拥抱？要不然，妈妈为什么看不到你俊朗有形的面孔，摸不清你青春四射的身躯，找不出你结实有力的四肢？
　　 啊，苍天哪，你说话呀！我只是一个母亲，我要求的就这么多，就这么简单，难道过分了么？你不满意大可以取走我的性命，我的孩子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开始，还有太多没有经历，你怎么忍心，怎么可以，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带走了他，还让他体无完肤，碎成一滩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孩子，我的宝贝，妈妈见到了你的战友小黑，见到了你们中队你们营地众多的你的战友，他们都对妈妈说，要我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我就是他们的母亲。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们不知道，我要的，只是你，也只能是你！
　　 孩子，我的宝贝，妈妈跟你爸爸一样，不要你做英雄，只要你平安。如果可能，妈妈定代你去死。如果不能，那么，孩子，我的宝贝，记得，快跑，快跑，像风一样，快跑！
　　
　　 5、题外话
　　 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姓名，你的模样，你的脾性，你的爱好，你的很多很多。
　　 但是，作为一个军属，我能体味军人和军属的痛苦，我们的无奈，我们的压抑，我们的不可言说，还有不可选择！
　　 同样，作为一个母亲，我能体察另一个母亲在灾难突然而至的时候，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生不如死的痛苦，和天塌地陷的绝望！
　　 我也知道，散文容不得虚构。可因为种种原因，我无法接触到这个孩子的资料，无法接触到他的父母亲人，无法细致深刻地了解他，认识他。所以，我只能以想象，作了这样一篇文。
　　 我以为，这不是虚构，只是还原。因为，从始至终，我泪流满面，不得不多次中断书写。
　　 泪是热的。心也是热的。仅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