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老头和万老头做了大半辈子的邻居，也做了大半辈子的仇人。在他们那个尽情驰骋的年代，两家屋里的婆娘没有少斗过嘴， 也没有少打过架；两个男人虽然嘴里不说，却是在心里都给对方记了一本帐的，王老头没少上过万老头的当，万老头也没少吃过王老头的亏。两家人这几十年的老账，还真的是不好算清楚。只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家了，几条高压线从他们房顶的上空掠过，政府也给赔了拆迁款，两个冤家便终于分开，各自在生产队里找了个地方修了房子，虽然不是隔墙了，但还是邻居。
　　 这上一代是仇人，下一代他怎么就成了弟兄伙呢？只不过现在老都老了，管他们这小的一代怎么过呢，再说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好，这三天吵两天闹的日子，也确实过够了，何况，两家的这几个孩子都还挺乖的。
　　 王老头因为扭伤了腰，大儿子王大实在是不放心，把王老头接到城里来治疗，还都是坐的万老头儿子万一的小轿车，王老头这一辈子最多就只坐过客车，这都是自己儿子在城里安了家以后，坐小轿车进城，王老头还真的算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回。
　　 一两个月过去了，王老头的腰早就恢复了。这城里他的确是呆不惯，虽然儿子儿媳都很孝顺，但是他们每天都忙忙碌碌早出晚归，还好有孙娃子宝儿天天陪着他。只是，每天宝儿上学去了的时候，王老头便一个人独守空房，想出去串串门吧，一层楼的门都是关得死死的，不，应该是一栋楼的门都关得死死的！那天王老头守在电梯口等宝儿，电梯门开了，电梯里没有宝儿，出来了一个只穿衣服没有穿裤子女人,弄得王老头羞红了脸，赶紧背过身去。
　　 “喂！”女人出了电梯走了几步，像是才突然发现转过身背着她的王老头，于是便警觉地问：“喂！问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吗？”王老头转过身来。
　　 “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接我孙子。”
　　 “你孙子？你是我们这层楼的？”女人走近两步，王老头看清楚了，这女人脸是很白皙，很干净，还画了眉毛，那两只眼睛涂得黑漆漆的，虽然脸上抹了一层不薄的粉，仔细看，皱纹还是不少了，甚至比自己屋头拿婆娘皱纹还多。那衣服虽然有点长，但还是露了半截白花花的大腿出来，这年头，女人的衣服裙子实在是不好分清楚，但是怎么就看着这么顺眼呢？王老头心里“咯噔”了一下：孙娃子都读小学了，还有这份心思，老流氓！王老头心里骂着自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哦！你儿子还是女儿住这里是吧？”
　　 “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买的房子。”
　　 “农村来的？”
　　 “嗯。”
　　 女人没有再问，转过身朝电梯口的左边巷道走去，边走边从挎包里掏出钥匙。这就是邻居呀！王老头心里亮了一下，跟着走过去。
　　 “你要干嘛？再向前一步我就报警了！”女人突然转过身来，怒目喝道，然后侧着身子，慌慌张张地摸索着开了自家的房门，溜进了屋。这才叫丢人！王老头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不敢再在电梯口等孙娃子了，赶紧躲回屋去。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大，明天送我回去吧。”王老头对王大说。
　　 “爸爸，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吧！”媳妇很孝顺，从来没有拿脸色给他看过。
　　 “是呀，老汉，多住两天吧。这段时间我们有点忙，过几天我们带你出去转转，都住了一两个月了，天天关在家里，也没带你出去转过，简直是白进了一趟城。”
　　 “就是，爷爷，星期天我们两个到游乐园去耍。”
　　 “不了不了，城里真的不好耍，不要耽误你们。再说了，你妈一个人在屋里，田地里的那些事她也做不完整。”王老头是担心家里的婆娘，但更怕在儿子家里住着，哪天出去又遇到电梯口那个女人。所以不管儿子一家怎么挽留，他就是铁钉子钉了板，坚决要回去。
　　 王大两口子这两天的确是走不开，想来想去只好打电话给万一，看看他有没有空。万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说：“小事一桩，不过就是早上散散步的时间。”
　　 王老头回到家，看着屋里到处的背筐箩筐锄头犁耙的，心里一阵烦躁：“罗香！罗香！”王老头气冲冲地背着手大声地喊自己的婆娘。
　　 “你一回来就叫嚷个啥！”罗香围着围裙，正在厨房里给猪弄猪食，听到王老头才刚刚进门就在叫嚷，她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个月，我一个人在家忙里忙外的，容易吗？这死老头子！罗香边走边用围裙擦了擦弄在手上的潲水。
　　 罗香这身板，往王老头面前一站，天都黑了大半边。“这死婆娘，一堆的肥肉！一两个月一个人在屋里还是不见瘦二两！”王老头心里嘀咕着。
　　 “你看看你，啧啧啧......脸上都是烟灰，一点的不爱干净！”王老头埋怨道。
　　 “你眼睛瞎了？没有看到我在煮猪食呀？”罗香拉着围裙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气愤地回道。
　　 “唉！”王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女人和女人呀，简直不能比！他背着手，转身就要往外面走，眼不见心不烦。
　　 院坝里，两只大红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和几只鹅抢食。这鸡和鹅，边吃边拉，整个院坝东一堆西一堆到处都是鸡粪鹅粪。王老头皱紧了眉头，对着屋里大喊：“喂！你拿扫帚来扫一下呀，到处都是粪便！”
　　 “你个死老头！我头都忙晕了，你还鬼叫啥子？你没有长手脚呀？”罗香正在灶边忙活。
　　 唉！这哪里像人呆的地方哦！王老头也懒得去管，干脆出去散步看庄稼去了。
　　 万老头和王老头虽然都搬家重新修了楼房，但是也没有隔得太远。想着人家万一专门开车送自己回来，水都没有喝着一口，干脆叫他过来喝二两。王老头这样想着，脚步就朝万家走去。
　　 万家的院墙外面，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提着一个篮子在那里站着，那裙子收了腰，裙摆刚好遮住膝盖，虽然同样露出两条白花花的腿，但是王老头知道这是连衣裙。那身材，肥不露肉瘦不露骨的恰到好处，这女人好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老了，真的是记性不好。一看到白腿，王老头就条件反射的躲到一丛芭蕉后面去。
　　 “好了。妈，给我吧！不用送我了，你看这么热的天。”万一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对穿裙子的女人说。
　　 “我的个天！是万一他呀！”王老头真想抽自己两个巴掌，连笑死人（王老头两口子给万一妈取的绰号，万一妈叫熊孝仁）都想看，难道自己真的是老不正经了？不过，他是真的还想看两眼，也就没有出声，躲在芭蕉叶后面伸长了脖子。
　　 “刚回来又要走，本来晚上叫你老汉去买点卤肉回来的，”孝仁一边把篮子交给万一一边说。
　　 “下次再回来吃就是了，现在不是也方便吗？我要赶回去上班。我说妈，你穿着这裙子还真的好漂亮，你未来的儿媳妇眼光不错吧！”
　　 “裙子倒是挺漂亮的，只是我都没时间穿，干农活穿着哪里方便哦！”
　　 “又不是天天都要到地里去。这不，现在穿着就挺好的。”
　　 “呵呵......”
　　 “哎哟！”王老头正像欣赏电影一样观赏着，突然耳朵一阵痛，罗香死劲楸住了他的耳朵，“老东西！老混蛋！老流氓！”罗香咬牙切齿，痛得王老头连连求饶还不敢叫出声音来。
　　 “老不死的！怪不得一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罗香牙咬得“吱吱”的响，一个字一个字的简直就要活剥了王老头，“明天，明天我就买裙子去！”
　　 “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太子！”王老头嘟囔着。
　　 “你说什么？”
　　 “哦！没有没有！我是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买！”
　　 “买你妈个头！”罗香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就是要买来气死你个老不死的！
　　 王老头两口子正吃着中午饭，王大打来电话了：“喂！爸爸呀，不好了，万一出事了……”
　　 王老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王大，你说什么？你弄清楚没有......在哪里......怎样......”王老头顾不上吃饭，起身就往外面跑。这万一是专门为送自己回来才出的车祸啊！怎么对得起人家啊？
　　 “你去哪里？”
　　 “镇上。”
　　 “去干什么？”
　　 王老头来不及回答，心急火燎地拦了个摩托车，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就到了镇上的医院。
　　 “万一.......万一啊......”王老头还没有进医院的大门就大喊，带着哭腔，眼泪不听话地往外流。
　　 “你是伤者的家属吗？”一个医生像是正要进急救室，看到带着哭腔的王老头。
　　 “我......不是。”
　　 “那你是？伤者失血严重，需要马上输血！他的亲人呢？马上签字。”
　　 “那就快输呀！还等着干什么？”
　　 “我们医院预存的那点血用完了，我们这里是镇医院，存血条件有限，已经给县医院打了电话，很快血就会送到了。”医生一向都是那样的镇定，王老头却是又痛又急。
　　 “李医生，不好了,不好了！伤者失血过多休克了！”
　　 “走！”医生叫上护士小姐，转身就要急救室，嘟囔了一句：“怎么这血还没到！”
　　 “抽我的！医生，我求求你。”王老头管不了这么多了，普通一声跪在地上。
　　 “儿啊......”万老头扶着笑死人也赶到了，老两口早就泪流满面，孝仁更是哭得像个泪人。
　　 “冷静冷静！你们是伤者的家属？”
　　 “是的。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我给你磕头了！”孝仁一下子就跪了下去，额头在地上差点磕出了血，幸好被医生和护士连忙拉起来。
　　 “现在不是磕头求我们的时候，伤者失血太多需要马上输血马上手术，家属马上签字。”
　　 “好，我签我签。”万老头哆嗦着，握笔的手抖得厉害。
　　 “血一到了我们马上手术！”
　　 “啊！”万老头挽起衣袖：“抽我的！来！”
　　 “小张，马上给他们验血！”
　　 “好！”
　　 从化验室出来，两口子更是哭得昏天黑地，他们的血都不能输给他们的儿子。
　　 “还有我！”王老头挽起衣袖。
　　 “来吧！”
　　 配上了！王老头被推进了手术室，他和万一都是O型血。把万老头两老口子愣在那里。
　　 等罗香赶到的时候，王老头就已经给万一输完血出来了。她连忙上去扶住王老头：“怎么样？你没事吧？”
　　 “没事，抽这么点血我还受得了。”
　　 “那万一呢？他没事吧？”
　　 “应该是没事的，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万老头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握住王老头的手：“老王啊，这回真的谢谢你啦！真的感谢你！”
　　 “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不要说这些了。”
　　 “一定要谢的！一定要！要不是你的话，我们万一......”
　　 “就他一个人给万一输的血呀？你没有输吗？”罗香有些不解地问。
　　 “医生说我的血型和万一的不匹配，说我是A型血，不能输给万一，你们家老王和我们家万一都是O型血，才匹配。”
　　 罗香的脸色剧烈地变化着，扶着王老头走出医院。
　　 还好抢救及时，加上万一本来就年轻，身体素质好，住了十多天的院，很快就出院了。王老头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终于落了地。万老头两口子更是高兴不已，感动不已。
　　 罗香的心里却慢慢地有了一个结，而且越结越大，她不明白医生说自家老头和万一都是O型血，而万老头却是A型血，这A、B、O的，罗香越想月复杂，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可怕！
　　 【二】
　　 万一虽然出院了，但还是需要休息，单位领导批了他半个月的假，让他好好休养休养。于是，目前还算是个单身汉的他便回了老家，万老头两口子这段时间放下所有的农活，陪儿子聊天，变着花样给万一熬汤烧菜，把所有时间都用来专门照顾儿子。单位老总更是天天打电话询问他身体的恢复情况，说要是在农村呆着实在无聊就回城里，单位可以给他请一个临时保姆的。万一在万千宠爱的包围下，给身心放了一个轻松的假。
　　 要说，万一要不是为了送王老头回老家，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次的车祸，王老头那个惭愧呀，简直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完全形容，他有事没事就往万家跑，和万老头老口子一起，好好生生地伺候着万一。
　　 那天王老头上街赶场，听说乌鱼补身体，特别是对那些重病初愈的人，于是王老头买了两条，家都没有回，直接提到万老头家。正巧碰上万老头和万一出去查看地里的庄稼去了，只有孝仁在家里给猪煮猪食。
　　 “万一他妈，万一不再家里呀？”
　　 “和他老汉到地头看庄稼去了。你说这年轻人，只要身体稍微一好点点，就在床上呆不住。”孝仁往灶里又添了一把柴火，“他王叔，你找娃儿呢？”
　　 “哦！他不在就算了。今天我在场上买了两条乌鱼，听说这东西多补身体的，麻烦你拿去洗了洗了收拾干净给万一熬碗汤喝。”
　　 “哎呀！他王叔，这可使不得。你看你这段时间来这么关心我们万一，我们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呀！要说，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反倒是......你看这段时间吧，我们一个心都在万一身上了，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给你道个谢。这样吧，今儿个你干脆就不回去了，我炖了只土鸡的，呆会儿我过去把他婶婶也叫来，就在我们这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