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小说】年年逢春
燕子从柜子取出一瓶干红,两个卡通杯子。我看了她一眼,拿过来她的手机,依旧调出“红山果”:
“你心里早有我,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满山野花开满坡,你东藏来我西躲”
屋里满是粉色,灯光朦胧,人进不去也出不来。
她刚出院,糖尿病像藤蔓一样缠绕她十五年了。一杯下去,屋外有人敲门,我盯着她,她却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笑。开门,我出,别人进。
每次的“别人”都是不同的男人。不同的“别人”手里无一例外是一朵蓝色玫瑰。门合住之前,我总能听到慵懒的狐妖声音:“蓝色妖姬,亲爱的,我的生日哦”
有炖肉的香味飘来,还有一点点桂花的香味楼梯间的玻璃窗没关,窗外的痕迹很长很长地飘了进来。
每一次出院,燕子都说是她的生日。十五年前,她二十岁,蜜月还没度完,因为酮症中毒进了医院,十天后,命抢救回来了,婚姻没了。我忘记了和她有过唯一婚姻的这个男人长相,燕子说她脖子上的项链里,有他的相片。她给我看了无数次,我却依然记不清,里面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笑着站在燕子的脖子上,一站就是十五年,眉眼清晰又模糊。
燕子的第二个男人和我喝过两年的酒,俏生生的一个小男生,他喜欢燕子的时候,在街上亲她的耳朵,亲她的脖子。不喜欢的时候,也在街上,揪燕子的耳朵,或者一掌劈向燕子的脖子。燕子被他亲的时候哭,被打的时候却笑。燕子笑得时候,眯着狐狸一样长长的眼睛,勾魂摄魄。
她每次笑过后就请我喝干红,听“红山果”:一朵花,一棵树;一座房子,一条路;一座山,一条河;一只小船,一个我;一颗心,一把火;一个姆瓦,一个你。划着船,过了河,你在河边看着我
正如她每次出院一样。
这两年,燕子进医院五次,俏男人陪着陪着就不见了,像滴入燕子身体的胰岛素,游弋在燕子身体的不知哪个部位,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消失。
胰岛素的针天天打,不打就糖高。燕子说,男人和胰岛素一样重要,可是没有男人,燕子端起酒杯,懒懒看着红酒,娇笑着:“没有男人,我不是糖高,是糖低哦。”
糖块一样的男人好多,我不和他们喝酒,看着燕子水雾般的眼睛,我说:“别逼我,我糖高。”
可是几年后,我还是又同一个男人喝了酒,燕子的男人。他五十岁,厚眼皮厚嘴唇,手上满是茧子,这个唯一不会送蓝玫瑰的男人,手里只有黄瓜、鸡蛋,我不知道他喜欢穿什么衣服,因为每次见面,他都带着围裙,憨憨笑着,举着厨刀问我:“燕子,你们吃啥”
燕子开始拒绝酒瓶,她还到菜市场,和厚嘴唇的男人买菜挑鱼。不喝酒的燕子,人胖了,也没有了狐狸的眼神,别的男人说:“你真丑。”
只有对着我,燕子狐狸的眼神若隐若现。
我知道厚嘴唇的男人身上有红山果的味道。他是卖水果的,他的货架、冰柜,从燕子出现的那天起,不论冬夏,永远都有红山果。
燕子打开项链盒子,对厚嘴唇男人说:“夏天了,他能爬到好高的树上,树上有一个猴子,和他好的很,猴子总有几个好吃的果子等着给他,他给我果子,给猴子花生。花生是我炒了一晚上的,可是猴子不喜欢我,喜欢他。”
“他真坏,把我放到树下就跑了,我下不来,就大哭,他却在远远的河里洗澡,等他洗完了,才过来抱我下来。不就是肚脐眼有个虫子疤,以为我看不见。”
厚嘴唇男人给燕子夹菜,低头瞧瞧自己的肚子,没说话。
两年后,“你看你看我耳朵,他就能咬我,从小就咬,都成疤了。”燕子摸着项链,摸着耳朵轻轻说。厚嘴唇的男人不说话,默默看了一眼。
四年后,“这个门口,他和我吵了,就藏这里,我一下就找到了,可是我没理他,故意大喊一声‘抓贼了’,里面有人跑出来,他拉着我手就跑。”燕子穿着蓝色雪纺长裙,长发飘飘,望着路过的一道门说。厚嘴唇的男人提着一篮子菜,背有些驼,他没看燕子一眼,默默朝前走,燕子跟上。
五年后,没有酒的滋润,唠叨的燕子好丑,好丑的女人没人要了,燕子狐狸一样的眼神开始在夜晚绽放。
喝多了后,她会举着脖子上的项链,给对面的男人看:“你看你看,你的眉毛多像他,晚上他来,你敢来么?”
对面的男人,有的会勃然大怒,甩开她的手走了;有的却笑嘻嘻拉过她,抱起来直接扔到床上。对这些男人,燕子像蛇紧紧缠着,没喝多的时候,她会泥鳅般从男人怀抱里钻出来,光着脚在地上跳舞,跳着跳着,她就成了狐狸,眼神勾呀勾呀,直勾得男人眼红似火。
男人多了,医院去的次数也多了。燕子不要任何男人陪她,只准他们送鲜花。她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像小羊一样乖,主任发愁对着几个老护士们说:“你们看燕子,这么重的病都有好多男人送花,你们个个健康,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护士们笑,燕子也笑,笑起来的燕子会嘟着红唇对男人说:“吻我!”同屋的病友扭过头去,燕子摸着项链,笑得张扬,像灿烂至极的花儿。
燕子忽然住院,心衰竭,肾衰竭,胰腺重度炎症。她只住了了两天,病情稍微控制就出院了。出院后的燕子,站在山顶上,给我打电话,第一次问:“他,还好吧?”
我仿佛听见那边有树叶飘过的声音,能听见静谧的天空,飞鸟划过的声音。我想了想,说:“他很好,你摸摸脖子的项链,他,一直笑着。”
燕子没有继续追问。接着,我就听到风呼呼吹的声音,燕子的声音在里面好遥远,我竭尽全力,也只听到那首红山果:
“你要抓紧我的手,我们一起趟过河。你又摘来红山果,一颗一颗送给我,日出日落都快乐,一百年也要陪着我,一百年也要陪着我”
他,就是站在燕子脖子上十五年的那个人,是我的哥哥,亲哥哥,十五年前,燕子快出院的时候,他跑着去买鲜花,在医院门口,被120车撞死。
那年,我却告诉燕子,哥哥被其他女人勾走了。
当年哥哥遗物里,有一张写了一句话的纸条:灵魂的花儿只有一朵。
三天前我把纸条送给燕子。
放下电话,打开燕子房门,桌子上放着这张发黄的纸,纸条上多了几个字,我轻轻念出来:肉体年年逢春,灵魂的花儿只有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