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九点多钟了，小艾是被梦惊醒的。
　　 她最近身心都感到懒懒的疲倦，昨天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知她怀孕了。老公欣喜之余，立马又谨慎起来，马上去了她工作的超市替她辞职。因为这是小艾第三次怀孕了，头两次都是三个月时便流产了，所以，这次便如临大敌般丝毫不敢大意了。
　　 屋子里弥漫着香香的米粥味道，餐桌上放着口感松脆、炸得焦黄的油条，一盘辣子金针菇。这是小艾昨天晚上对老公说过想吃的早点，老公用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肚皮，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放心吧，老婆大人！你现在就是想吃我的肉，我也舍得割下来……”想到这些，小艾好看的眼睛里填满了幸福的笑意。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天蓝色的窗帘不像以往那样透亮。小艾看了一下时间，忽然间，笑便定格在脸上，一种潜意识瞬间让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她下床奔向窗子，猛地拉开了窗帘。
　　 下雨了！果然。
　　 雨不大，看起来很黏稠，存积的雨水已在院子里形成了一道道水流。小艾的目光盯在墙边的几簇蔷薇花上，昨天枝头上还摇曳着几朵零星的花朵，在小小的院落里默默地释放着它最后的馨香。这场夜雨断送了它最后的妖娆，零落的花瓣也不知飘向了哪里。空了的枝头在雨中低垂着头，一副无限伤感的样子，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只流泪的眼睛，泪水顺着藤蔓滴落在地上，和着那些水流一起向大门外淌去。
　　 小艾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些水流，恍惚间，水流变成了红色，血一样的红色。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感到手和脚一起在抽搐，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顷刻缀满了额头，一串串地往下掉。她眉头紧蹙，上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此刻，理智让她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想起了上两次流产的教训，她颤抖着双手拉上了窗帘，踉跄着爬上床，蜷缩在床角里，用一条枕巾捂住脸，哭出了声音。
　　 爸每次出现在小艾梦里，都是在茫茫的雨里。天地苍茫，四周没有人烟，爸在无边无际的雨里永远都是辛苦跋涉的模样。她看见爸摔倒在雨地里，双手无助地伸向天空，空洞洞的眼窝里汪满了浑浊的雨水。小艾在不远处的那棵大树下，看着雨水里挣扎的爸。忽然她看见了爸身下的雨水变成了红色，血浆一样的红色，满身是伤的黑子在血水里一点一点地浮起来，哀怨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嘴在雨水里一张一合，仿佛在喊着她的名字：“小艾……小艾，救我……”她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可是两条腿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无法动弹。她眼睁睁地看着爸和黑子被血水一点一点地吞没，水面上，冒着一个个鲜红的水泡……梦到这里的时候，她吓醒了，满头的汗，满心的疼。每次夜里梦到爸，还有黑子，天就会真的下雨。小艾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与爸和黑子之间心脉相通的缘故。
　　 爸，一个有些软弱的男人，至少小艾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妈骂爸的时候，爸从来不还嘴；妈骂小艾的时候，爸就默默地领着小艾走开。爸清瘦，脸色晦暗，背有一点点的驼，在妈的面前永远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爸只有和她、黑子在一起的时候才是高兴的。小艾觉得那时候爸的背是直的，眼睛是亮的。
　　 她是爸的女儿，黑子是她家的那条狗。
　　 从小艾懂事起，小艾和黑子就是爸的尾巴。很小的时候，爸抱着小艾在前面走，黑子在后面跟着。长大一点，她和黑子都在后面跟着。爸下地干活，小艾和黑子就在地头等着，一等就是老半天。爸会折一根很粗大的树枝，在地头刨个坑，把树枝栽到坑里，一个树阴凉儿就形成了。她和黑子就在阴凉儿里，玩过家家，建花园，挖蚂蚁洞。小艾挖出蚂蚁给黑子吃，尝到蚂蚁美味的黑子，会用那条粉红色的舌头舔小艾的小脸蛋，小艾感觉痒痒的、软软的。她搂住黑子的脖子，爱抚地摸着它的两只大耳朵，并用一根“毛毛狗”草，探进黑子的耳朵里，黑子会痒得一个蹦跳逃开去，在不远处甩着两只大耳朵哼哼唧唧地叫，看着黑子一副委屈的样子，小艾会笑得前仰后合。小艾玩累了就搂着黑子睡，黑子的身上暖融融的，舒坦着呢！
　　 太阳要落山了，头上的“树”叶子也晒蔫了，爸也到了收工的时候。爸在前面走，她屁颠屁颠地和黑子继续做爸的小尾巴。只有和爸在一起时，她才是快乐的小艾，自由自在的小艾。
　　 邻居三婶喜欢小艾，平时总爱喊她老闺女。她家有个铁蛋哥，大小艾两岁。妈经常到三婶家串门子，她也会随了去。铁蛋和几个小伙伴玩一些男孩子的游戏，小艾就在旁边看着。如果有谁欺负她了，铁蛋会奋不顾身地保护她。三婶打趣地说：“小艾，长大了给三婶做儿媳妇吧。”
　　 小艾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三婶又逗：“那小艾要嫁给谁呀？”
　　 “嫁给我爸爸！”
　　 大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小艾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会那样笑她，她就是要嫁给爸，爸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可当她看见妈的脸色阴沉下来时，她便吓得心里直打哆嗦。果然，回到家里，妈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丧门星！贱皮子！以后再说嫁你爸，我扒了你的皮！”
　　 小艾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但是她和爸一样不会和妈分辩，妈的强势令人恐怖，若是和妈争辩的话，结果只能遭来一顿打。小小的她只能找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默默地流泪。
　　 妈一直骂小艾是“丧门星”，她不知道“丧门星”是啥意思，但是她知道妈不喜欢她，更不爱她，所以，她常常怀疑自己不是妈亲生的。一次去大舅家，比她大一岁的表哥就骂她不是妈亲生的，说她是抱来的野孩子。记得舅妈因此还打了表哥，妈气得饭都没吃就领着她回家了。她悄悄地问爸，表哥说的是不是真的？爸说不是真的。爸摸着她的小脸，给她的解释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你妈喜欢男孩子。”小艾曾一度自责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子呢？她觉得是她让妈的人生有了缺憾。小艾变得更沉默了，更瘦弱了，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忧伤，动不动就会掉眼泪。她曾想，我的眼泪有一天会不会流干呢？
　　 外面依然很静，没有听到雨声。小艾不知道雨是下着还是停了，她不想去看。她不再哭了，一条枕巾已经被她的眼泪鼻涕弄得面目全非。屋子里的光线依然很暗。老公来过电话，嘱咐她吃饭，告诉她下雨了不要上街，她应着，尽量用欢快的语气和他说话。老公在建筑工地干活，有一定的危险性，她不想让他太担心。只是她还是没有胃口吃饭，她强迫自己不再想外面的雨，不再想那个梦，可是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印象深刻的老电影，有意无意之中，就钻进脑海里，侵蚀着她所有的记忆……
　　 小艾到了上学的年龄，那天是爸把她送到学校的。一路上她既兴奋又紧张。她把自己的小手放在爸的大手里，爸的大手里很温暖，她很想和爸这样牵着手，一直走一直走，不再回到那个家里。她会学着给爸做饭吃，给爸洗衣服，她会很乖，会很疼爸。
　　 小艾老师的手也很温暖，老师就是用那只温暖的手把她领进教室里，给了她一个前排的位子。她想，如果妈也能像老师这样和蔼该多好啊！
　　 她上学后不久，爸随着打工的人流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放学后，很少出去玩，她觉得爸走了，她的心空了。有时候和黑子玩耍，妈看到了就会骂她：“一个女孩子不许玩狗！”
　　 她坐在低矮的小房子里，怀揣着许多难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衍生而出的苦苦的憧憬。尤其是下雨天，她会望着窗外的雨丝，悄悄地在心里问老天：“老天，你的妈妈也不喜欢你吗？你的爸爸也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了吗？不然你怎么哭得如此的伤心呢？”她有时觉得那雨丝就像一根根细细的钢针，一根根地从她心上穿过，有一种细细的难耐的疼。
　　 又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天，小艾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雨，心情不由自主地忧郁起来。她拿起铅笔在本子上随意画起来：漫天的雨里站着一个孤苦的小女孩，流着泪的眼睛向远方眺望着，远处茫茫的雨幕里隐隐约约的有一个人影。她在小女孩的头上写上“小艾”两个字，在那个隐约的人影上写上“爸爸”两个字。她用笔画一颗心把“爸爸”圈起来，又画一滴眼泪把“小艾”圈上。看着、想着、画着，小艾便真的哭了。
　　 这时，雨中有一个身影在大门口晃悠，小艾忙擦干了眼泪，但来人不是爸，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正在做活计的妈起身迎了出去。小艾听着来人叫妈“女施主”，妈叫那人“师傅”。小艾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正想着，妈和那个人已经走进屋子里，妈小声地对她说：“到柴房去。”
　　 妈随她来到柴房的门口，脸色严厉地说：“在这儿老实呆着，不叫你，不许出来！”她怯怯地点着头。
　　 她坐在一堆干枯的树枝上，眼睛茫然地朝房顶上望去。柴房有几处漏雨了，有一处正好落在地上的一只破铜盆里，“滴答滴答”，发出有节奏的脆响。黑子许是嗅到了小艾的气息，晃着尾巴甩着身上的雨水跑了进来，偎在了她的身边。她搂着黑子，一边抚摸着黑子的大耳朵，一边猜测着那个人的身份：穿着及脚面的灰色长袍子，有点像电影里的和尚，可是和尚都是光头，这个人的头上却长满了头发。他来我家做什么呢？他叫妈女施主，女施主是什么呀？“黑子，你知道女施主是什么吗？”黑子似乎也似懂非懂似的摇摇尾巴，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她百思不得其解，就那么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妈终于把那个人送了出来，那个人的脸色很凝重，边走边向妈交代着什么。妈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应着。小艾只听见了断断续续的一些：“这回就好了，我给你破了……”“我记下了……一定按您吩咐的办……”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些零星的话，到最后也没明白那个人给妈破了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小艾还是每天放学就呆在家里。她发现妈有了变化，妈的坏脾气似乎有点收敛，有时候还会和她说上几句话，告诉她爸来信了，或者爸寄钱回来了。妈有些偏爱打扮了，脸色也比过去好看多了。
　　 时光从春流到夏，夏走了，秋天来了。树叶黄了落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不知不觉冬天又到了。一天，妈把她带到镇子上的商店，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这是自她记事以来，妈第一次亲自为她置办新衣服，以前都是爸给她买。有时候她穿上新衣服，美滋滋地在妈的面前晃悠，可是妈却从没有正眼看过她，那时的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失落感。
　　 试衣服的时候，妈前后左右地看着，最后对那个挺漂亮的售货员说：“就这件了，我闺女穿着挺好看的。”小艾抚摸着身上的新衣服，想着妈刚才对那个女售货员说的话，她是妈的闺女，她是第一次听妈这样说，她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她坚信了爸对她说的，她是妈亲生的。
　　 小艾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已经是数九隆冬了。北方的腊月是一年中最冷的，嗖嗖的北风裹挟着地下的积雪，扑簌簌地落在外面的窗台上，又从窗户的缝隙中挤进屋里，堆积在屋里的窗台上。小艾因为感冒没有上学，她披着被子坐在炕头上，望着外面寒冷的天气，猜想着这会儿该是上第二节课的时候了，这节课是她最喜欢的语文课，每次读课文，老师都会点她的名字，老师说，她朗读课文的声音是班里最好听的。今天，那个人又来了，小艾看见了妈的眼睛里瞬间亮了一下，眨眼的功夫妈又恢复了常态。那个人没再穿那件长袍子，而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没戴帽子，脖子上缠着一条灰色的围脖。其实那个人长得挺帅的，比爸帅气多了，小艾在心里不情愿地想着。
　　 “小艾，去东院三婶家呆会去，妈和叔叔有事。”这次妈没有把她关进柴房，而是打发她去隔壁的三婶家。
　　 她慢慢从炕上爬起来，穿上鞋走出了大门，回头看看，妈没有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九岁的她对屋里的妈和那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越过三婶家绕到自家的房后，悄悄地从后院墙翻进去，像个无脚幽灵似的来到后门。她拽拽门把手，发现门在里面插上了。她拿眼四下一扫，看见了旁边放置着的上房用的梯子，梯子好沉，她吃力地把梯子挪到了那扇小小的后窗户边上，便悄悄地爬上去，探出头向屋里张望着。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原来前面的窗帘已被拉上了，在适应了一会儿之后，她才看清屋子里的一切。眼前的情景令她头晕目眩，只见两个光着的身子在炕上毫无顾忌地翻滚着，这不正是那个人和妈嘛！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冷风顺着她张大的嘴巴，灌进嗓子眼儿，脸却像敷了一层火炭子一样，烤得生疼。她攥着拳头，下了很大决心，才把一口唾沫和着凄冷的北风咽进喉咙里，她感觉嗓子眼格外的疼。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此刻，她的头被东西包裹着，妈和三婶站在她头跟前。她想用手撕下裹在头上的东西，三婶连忙制止了她，并心疼地说：“你这个傻孩子，大冷的天，你爬梯子干啥？看看摔伤了吧！”
　　 她努力地回想，她站在梯子上，看见那个人抬头看见了她，那个人就从妈的身上下来，手指着后窗户和妈说着什么。妈爬起来也看到了她，她看见妈的脸惨白惨白的，眼睛瞪着，仿佛要冒出一团团的火来。如果她在妈的身边，她相信妈一定会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她吓得一下子从梯子上掉了下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