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杯酒，苦！苦不堪言！
　　 本来凭他的酒量与豪气是完全可以一饮而尽的，但他只敢喝下一半。人们只知道白酒很烈，谁又知道有时也很苦？
　　 他勉强撑起昏昏欲闭的眼皮，挣扎着注视手中玻璃杯里剩下的半杯清澈的液体，心里充满了疑惑：酒这东西也许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了，捧在手心凉如冰，喝下去烈如火，刺激的是喉，焚烧的是胃，晕的却是头……
　　 他有点醉了。即使再醉三分他依然很清醒。酒虽然神奇，但已麻痹不了他。酒虽然会燃烧，但无论多猛烈的火也烧不掉他人生的污垢。
　　 进了那地方，谁也不可能再清白。
　　 那地方——只要是人都不愿意呆的地方。确切地说是连牲口都不愿意呆的地方，更贴切的说，那地方的人已根本不能算是人，最起码从精神上已没有人的尊严从物质上已没有人的待遇。那地方的“人”，只是菜案上一条条任人宰割的鱼，只是一群会呼吸会说话的行尸或超负荷工作的劳动机器而已。
　　 那地方，是一间房，一间本应该很热闹实际上死气沉沉藏污纳垢的房子，里面住着几十号不算是人的人。夜间，三米长的条案上并排躺着几十条脏烘烘的身体，牲口一般，背挨着背，腿摞着腿，实在不可能有一丝多余的空间让人舒展一下疲惫的身子。
　　 那地方，四季都是凉水洗澡。他光临时正是农历正月初，外面飘着雪。他从此落下了病根。
　　 那地方，一群不是人的人竟也强食弱肉。他亲眼见到一个人从进来那天起就不断受人欺凌，十天后彻底傻了，被打傻了。因为是亲眼目睹，他也由此留下了恐惧症。
　　 残酒如火，焚毁了他一生。
　　 谁都明白冲动是魔鬼，冲动时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魔鬼。他就因为冲动开快车，成了魔鬼。
　　 做了魔鬼就得下地狱。他下了地狱，每天与一群牲口般的同伴们，白天麻木地劳动，晚上作着千篇一律连自己听了都恶心的思想检讨。唯有胃口出奇的好，每天最急切期盼的就是房间厚重的铁门打开一个洞，那是吃饭的时候到了，一块发黄夹糠的饭团泡上半勺混浊的盐水汤，囫囵几口就能吞噬得点滴不剩，如果有幸从角落里捡到一包方便面里的调料，拌在盐水汤或稀饭里吃，那又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美味啊！娇生惯养的他越发相信，人的本质并不比畜牲优越，逼到那份上，真的是连畜牲都不如。
　　 在那地方，他经常想起另一个地方，那还是上小学时就学过的——渣滓洞。有时也能从秘密渠道传来秘密消息——某人被处决了，某人被判了十年送上山了，某人被保释出去了……对于能够完好无损而安全出去的人，大家万分羡慕。对于上山的，也算是修成正果安心了。对于被处决的，会流传着他生前许多事迹。而对于经常出现的类似“躲猫猫”的事，没有人敢多言。他默默听着这些消息，不问话不插言，只在内心煎熬——背负一条人命，应该不会有好结果吧。如果不是经常梦见刚会说话的小女儿甜甜的叫他爸爸，恐怕他早已选择了自杀。
　　 残酒如火，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邪恶与野性。
　　 人，是脱不了兽性的。为了生存，就得学会撕咬。一只羊如果能在狼群里生存下去，这只羊必定得具有比虎还猛烈的攻击力。他做到了，他就是这只羊，外表斯文内心刚烈不甘凌辱的羊，他用不要命的反扑换来狼的尊敬甚至是恐惧，人，原来都是具有欺软怕硬的劣根性的，他这样想。
　　 那地方，一群待宰的不是人的人，来自各行各业天南海北的人，有着一个共同的话题：女人。说到女人，没有谁眼睛不放光，没有人心里不慌乱，有的陷入美好回忆中，有的畅游缠绵遐想里，更多的却是津津乐道形容着自己光荣的泡妞史甚至那些精彩纷呈的细节，引得控制力差的当场就自行解决……呵呵，是不是很肮脏？如果你身临其境，你就不会想到“恶心”这个词，而是神往。俗话说男人三年不见女人，看到老母猪也觉得眉清目秀。人性，何尝不是兽性？兽性，又何尝不是人性？
　　 残酒如火，焚烧他的泪……
　　 他梦到女儿病了，梦到母亲倒下了，他从梦里哭到梦外，甚至白天，几度晕倒，却绝望地绝望着……
　　 重见天日那天，在那几十个不是人的人的羡慕眼神中，他走出了那间屋子，亲人用倾家荡产举债累累的代价换取了他的自由。
　　 出来了，家人竟然认不出胡须比头发还长衣衫比乞丐还褴褛的骨瘦如柴的他。他痛哭，伏在妈妈的膝盖上，抱着怯怯的女儿，泪如汪洋，把许多天的恐惧绝望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自由就能轻松么，不能！他指关节已变形，腰部已受伤，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家还在，别人所揣测所议论的可能会离开的人并没有离去，那个人依然守着，等他回来做主人。
　　 残酒如火，他眯起眼睛，从眼缝里看到酒在燃烧，熊熊的火苗，越发使他绝望，路依然得走，可他已不复壮志。他又还原成一只普通的羊。
　　 就连记下这段心情时，他也发现一贯锋芒毕露犀利逼人的文风竟也变得含蓄懦弱，他还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