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土高原的沟沟梁梁，迎风傲立着一种叫做柿子树的植物。柿子树不择地势，或娇羞地依山而居，或威武地临渊而立，或秀美于土丘之上，随意妆成一树碧绿的景观。到了深秋时节，树叶落尽，远远望去，火树一般，装点着家乡万物凋零的季节。
　　 我出生的那年，父亲从山坡上挖来一株弱小的柿子树，栽在屋后的园子里。柿子树长我也长，柿子树比我长得快。我还没有上学，它已经能结出三五个柿子了。
　　 我们村三面都是坡，人均水浇地一亩半，沟沟坎坎不计其数，还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随着河水冲击而形成的沿河滩涂。村里人以农耕为生，基本属于自给自足的半封闭小农经济。祖祖辈辈像山坡上的黄牛一样，驮着沉重和沉闷的日子，年复一年跋涉于春播秋收的田间。
　　 母亲生下我，因为是女孩，爷爷奶奶基本没有过来看一眼。等到接连生下妹妹，境况就更加惨了，连爸爸整天都黑着脸，在家里难得一笑。弟弟出生后白白胖胖，除了没有浑天绫风火轮，就像哪吒出世一般耀眼，家里这才换了一番新天地。父亲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晴天，仿佛阴森森的地窖突然间打开了一扇窗，豁亮和温暖起来。他的目光常常绕过我和妹妹，温和地洒在弟弟身上，偶尔余光掠回来，那种温和的眼神迅速地从我俩身上收了回去。
　　 柿子树开花的时候，麦子和杏子也黄了，父亲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把一捆捆的麦子卸在打麦场上。我和妹妹背着背篓，跟在父亲后面，捡拾散落在田间的麦穗。这时挑着担子叫卖黄杏的老头出现在打麦场。妹妹拉着父亲的衣襟，哭闹着要吃杏子。父亲突然像拎着一只鸡崽子似地把妹妹扔进了麦垛里，然后恼怒地把一捆捆的麦穗使劲投在上面，并且不顾我的哭喊，找来一根槌打麦穗的长木棒子，疯了一样地捶打起来。等人们赶来，从麦垛子挖出妹妹，她早已经奄奄一息。
　　 这样的境遇，养成了我和妹妹乖巧懂事的性格。上学后，成绩优秀的我们终究没有换来父亲温柔一笑。他对满墙的奖状嗤之以鼻，一边取下高挂在屋梁上的点心，一边喂着哄着弟弟说：“我娃快点长大，给爸爸领一张奖状回来。”
　　 这时，不懂事的妹妹总是馋着嘴巴撒娇地说：“爸爸，我也饿了。”父亲转身从笼盖里取出一块黄色的窝头，掰开两半递给我俩，妹妹把手藏在身后，摇着小身子不肯要。这时父亲毫无耐心地把窝头砸在妹妹身上，抱着弟弟愤愤然走了出去。
　　 父亲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弟弟长高了，小脸英气逼人，比邻家的小男孩更加俊朗机灵。柿子树上落下的青柿子，父亲捡起来晾在窗台上，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温和地递给我一个晒黄了的柿子，我嚼过，味道涩涩的，满嘴怪味，一天都不想吃饭了。
　　 父亲的味道是生柿子的味道，拿在手里硬邦邦的，即使小咬一口也是苦涩难咽。在那个青黄不接缺衣少食的年代，我从不吃涩口的柿子，如同不愿意看见父亲阴灰色的脸。
　　 农村责任制以后，我从来没有完整地上过一学期的课。十四五岁瘦弱的我，已经会从很远的地方挑水，从低洼的田里把一车麦子或者玉米拉上山岗，拉回院子里，下种、施肥、收获，我对农活的启蒙早于同龄的孩子。因为弟弟小，父亲总是把我当做男娃娃一样的劳力，在上课期间常常把我叫回家挖树、拉车。
　　 苍天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娇生惯养、满载家人希望的的弟弟偏偏不喜爱课本，功课总是做得一塌糊涂，每次升级考试父亲都要找老师，他才不至于留级。因此父亲晴朗不久的脸变得阴沉，常常迁怒于我和妹妹。他看到树下安心写作业的妹妹会突然冲过去掀翻小桌子，有一次我把一袋一袋的柿子晾晒在屋顶后，竟然坐在屋脊上把一本《四世同堂》读得如醉如痴，连父亲叫我都没有听见。失去理智的父亲撕碎了心爱的书，而且折断了我的发卡，抛到墙外。
　　 高中断断续续读了一年半，我奇迹般地考上了大学。在那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在那个不太重视读书的年代，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母亲脸上开出了花。父亲坐在绿叶婆娑的柿子树下，脸扭在一旁，吸着旱烟唉声叹息，跺着脚禁不住自语：“要是男娃子就好了！”
　　 前来祝贺的亲朋集聚在小小的院子里，父亲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削着一根木棒，有人凑近父亲恭维地说：“孩子真争气！”父亲阴着脸对人家吼：“争什么气？玉栓家的男娃都接上力，替上手了，她要是个男娃就更体面了！”不仅如此，父亲还经常到有女孩子念书的人家四处游说，痛陈供养女孩子读书的种种危害，讲到义愤填膺处，声调越来越高亢，隔墙数百米都能听见。
　　 更让父亲遗憾和郁闷的是，两年后妹妹也以优异的成绩一举考上了大学。在那个需要强壮劳力的山村，父亲不仅生了两个女孩子，而且前后飞出了农村，他又惊喜又恼火。可这毕竟成了村里人羡慕的事情，他也感受到这份荣光，从山村的缝隙里看到城市的曙光。随之以后，父亲几乎承揽了所有的农活，从不让弟弟到田里，让他一门心思好好读书学习，跳出农门，日后免受风吹雨淋。
　　 上天好像总是吝啬给予父亲欢乐，跟他开起了玩笑。养尊处优的弟弟，连续考了四年都是名落孙山。在那个“万元户”都成为致富典型的年代，父亲不惜送了八千多元的礼，搭上全部家底，让弟弟上了一所中专院校。弟弟用生活费买了一部海鸥照相机，玩了不久就丢失了。父亲亟不可待地冒着大雨把省吃俭用的钱汇给了弟弟，同一年弟弟又买了一部更高级的照相机。
　　 落后封闭的山村，繁重的田间劳作，祖祖辈辈像干旱的黄土地期盼甘霖一样，欣喜地期盼男儿成群，人丁兴旺。而重男轻女的父亲，把柿子一样苦涩的记忆，从小就烙印在我们心底，让我们即使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遥望故乡的亲情，总是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二
　　 父亲是长子，一共兄弟五人，还有一个最小的姑姑仅年长我七岁。奶奶去世后，八十岁的爷爷因为脑血栓后遗症瘫痪在床，嫁在同村的姑姑果断地说，轮流照顾父亲，兄弟五人每人一天一夜，周末和周日由姑姑自己照顾两天。
　　 这样的孝心接力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年。期间我的三叔去世，五叔家里人生病，照顾爷爷的担子慢慢落在父亲和姑姑的身上，姑姑的儿子工伤在外医治，她带着嗷嗷待哺的孙女坚守在爷爷的病床前。长期的洗涮扭曲了她的手指，十年的床前服侍荒废了田园。在我的家乡，赡养老人基本以儿子为主，遗产分割也是在儿子们之间。我的姑姑任劳任怨赡养老人的孝顺，成了那一带乡亲中流传的佳话，不少乡亲常常在父亲面前称赞姑姑，说我爷爷最后生了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太值了！
　　 父亲心疼一母同胞的小妹，心疼她为大家庭无私的付出，却没有分得爷爷留下的一砖一瓦。父亲每每提及姑姑，总是掩饰不住地痛惜和怜爱。
　　 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娶了新妻。阿姨是个细心的女人，很快觉察出父亲重男轻女，她多次数落父亲：是谁在你生病的时候带你去医院？是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到你身边？是谁给你买衣服给你零花钱？是谁刮风下雨牵挂着你，不是你的女儿吗？
　　 那年家乡的黄豆大丰收，父亲和阿姨两个人实在是没有精力把好几亩的豆子收割回来。父亲一手拿着镰刀，无奈地望着干透了的、没有尽头的黄豆，嘴里骂着我和妹妹：生个女儿什么也不管用，就知道在城里享福，要是都是儿子早就收完了，什么都不发愁。
　　 刚好我和爱人回家看望父亲，便立刻投入了紧张地收割中。虽说是农村长大，多年的城市生活已经削弱了我们做农活的能力，我和爱人的皮肤变得细嫩娇弱，不一会两只手打了好几个水泡，脸上晒出一朵朵红晕。爱人的腋下因为汗水浸渍，红肿了一大片，他大口地喝着白水，忍着疼痛，和我把一车车的大豆拉回了村里。
　　 因为这次超强度的田间劳动，很久不下地干活的爱人腋下肿起了一个大包，为此还做了一个小手术。
　　 割完豆子的土地需要灌水，以备小麦冬播，父亲浇地到了深夜十二点，从小骄纵溺爱的弟弟因为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对泥土好像有了一种天生的逃避畏惧，即使夜深，也不肯去田里替换父亲。
　　 许许多多的小事情，潜移默化般地改变着父亲的观点。在我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学会了将收获的花生和豆子装进我的皮包。
　　 当城里的货架上摆满了柿子，我知道家乡的柿子成熟了，那满山的火红的果子招摇着走进我的记忆。爸爸突然打来电话，我非常意外，这是从不敢想的事。他说：柿子熟了，温水泡了几天，口味正合适，快带着孩子回来。
　　 我立即逗他：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您怎会给想起给女儿打电话？
　　 父亲也不计较说：“你是我闺女，不给你打，我给谁打？”
　　 回到家，炕上温着一大盆熟透的柿子，父亲捞出一只个大、颜色周正的柿子递给我，说：“今年干旱，柿子甜着哪！”
　　 这温水泡熟脱了涩的柿子甜甜的，就像此时父亲的味道。父亲整理了半袋子生柿子，让我带回城里慢慢吃。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温存地跟我说话，教我如何温熟柿子，从未听过他如此耐心地教我，教我放几个辣椒几只苹果才能烘成软柿子的技术。
　　 车子已经走出很远，父亲大声喊着：“这东西不要多吃，小心伤身。”
　　 家乡的黄土地，深秋的风，吹熟了漫山遍野的柿子。在外飘泊多年，我第一次品尝这种心醉的甜，那是父爱的温暖。将近古稀之年的父亲就像大缸里浸泡的柿子，咬一口，满嘴充盈着透心的甜。
　　
　　 三
　　 父亲渐渐老了，变得步履蹒跚，像摘掉果子的柿子树，不再枝繁叶茂，不再硕果满枝。他衣衫不再那么周正，总是佝偻着腰，像家乡起伏的山梁一样，牵着城市女儿的心。
　　 每次回家，总是看到父亲侍弄着几分菜园地。他对邻居说，城里人天天吃的，都是咱们洒了几遍农药的蔬菜。我现在种的这是绿色食品，不喷药，专门给城里的闺女吃。
　　 父亲还喂了几只专吃小虫和菜叶的公鸡和大鹅。
　　 他想诱引我和妹妹回家。
　　 “黄瓜结太多了，玉米也熟了，快回来吃。”
　　 “我给你们磨了玉米面，还有绿豆，星期天抽空回来。”
　　 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把萝卜、红薯、南瓜等塞满一大袋子让我带进城里。
　　 妹妹数落父亲说：“小时候我差点被你打死在麦垛子里，你现在想见我也见不到了。”
　　 父亲一边修理妹妹的拉杆箱，一边把家里的特产包好了给她放进去。实在被数落急了就狡辩：“我那时是吓唬你，还能真打呀！”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里苍老的柿子树上，干枯的枝丫投下稀疏的影子。父亲抬头看着这棵风雨三十年的老柿子树，慨叹：你老了，我也老了。
　　 趁着父亲高兴，我就逗他说：有没有觉得你就像柿子一样，刚开始涩涩的，让人张不开嘴。现在，你像柿饼一样，有了甜的味道，越吃越想吃。
　　 父亲笑了：你有文化，我说不过你。明年把柿子树砍了，栽山楂、枣树，再栽一棵小柿子树，等都长大了，专门给你们吃。
　　 花果山呀！
　　 冬天，过多的柿子被削皮，晾晒成柿饼储存在大缸里。做好的柿饼上面附了一层霜，雪一样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零食。柿饼耐储存，口感绵甜，滋味悠长，咬一口，唇齿间香甜无尽。
　　 那天寒风吹刮着空旷的田野，天上飘来零星的雪花。父亲打了几次电话，因为太忙我都没有回家。他装了满满一袋子柿饼、白菜、玉米面，骑着自行车到城里，他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才看到我。
　　 我责怪他：“这么冷的天，你送这些干什么？”
　　 “你不回来，就是没有空嘛！”他憨憨地笑着，“我在仁和小区门口看到你了。”
　　 我大惊：“你看到我。怎么不叫我呢？”
　　 父亲摸了一下额头，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你刚下车，跟几个穿着干净的人在一起，我怕给你丢人。”
　　 古稀老父是甜甜的柿饼的味道，香甜耐嚼，甘之若饴，让我常常回味。我在城市繁华的街道，在灯火阑珊的夜里，在生活倦怠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起家乡那一片火红的柿子树，想起父亲，沉浸于父爱的香甜，久久不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