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别弄脏了你老的手，别劳累了你老身子骨！俺说老同志，你老自个儿歇着去，就不麻烦你当老雷锋了。俺三轮车上这点卖剩的菜，这个坡，俺这把老骨头推上来，粗气都不带喘一口的。再说，不费一点劲，这日子如何打发哦？
　　 哦，哦，对不起，你说你不配当老雷锋，一是没雷锋伟大，二是还不怎么老，刚过五十的门槛，不想这么早就让人家叫成老同志？那可得罪了哟。俺眼拙呀。同俺这85岁的老婆子比起来，你还真是个后生子，好后生子呢，说你后生你还真使上了劲不成？哦，这下俺可看清了，前面有个人抄起个黑匣子，匣子又拱出个圆圆的大眼睛对着咱俩，不会是什么……什么……什么记者……照两张相上报纸上电视吧？我晓得了，你俩就是一伙的，瞅见俺老婆子推车子，就演一把学雷锋，一个演，一个照。行，俺成全你们，这车就交给你一人推吧，俺也乐得当当甩手老太婆。
　　 怎么，热起来了？狗皮帽子取下来了？抓在手里推车怎么好使劲？搁车里吧，放心，不会弄脏你这宝贝疙瘩哦。悠着点吧，大兄弟。呃，你还来真格的了？呢子大衣都剐下来扔车上了，那个照相的早给咱俩扔后面去了。得，你是成心帮俺老婆子啦。怎么，你不是帮俺，反倒是让俺帮你？怎么说来着？哦，说话大点声，别像蚊子似的穷哼哼。
　　 哦，俺总算整明白了，你这干柴棒子一样瘦的后生子可是个读书人，不，教书先生，还业余着一把……作家……就是坐在家里写天书的那号人吧？你是看中俺老婆子诺大岁数了还有这么大力气，说俺一脑壳白头发，一根就是一个故事。俺瞅你眼镜片一闪一闪闪出这么个道道儿可太有意思了：帮俺推车过桥，再找家铺子请俺吃喝一顿，然后听俺翻翻古，好让你写书……不要分辨了，俺不懂什么素材不素材，俺的故事你要拿去写书就写书吧。只是有一点俺可要事先警告你哦：到时别舍不得饭钱，俺可要一餐三碗饭的哦，肥嘟嘟颤巍巍的大块红烧肉不让我吃它七八块俺可要跟你急哦。实话跟你说了吧，俺一大早起来，元宝一样大的窝窝头只吃了5个，然后装车、推车上路、在菜场卖菜……忙乎了大半晌，就喝了半瓶水，肚子里还粒米未进呢。看俺不吃空你钱夹子！
　　 哎哟，不要这么客气哟，进这么高档的铺子作甚？什么？可乐？你还别说今儿还真可乐。怎么？你是说让俺喝那酱油水一样的家伙，那叫可乐？那我就不可乐了，还是来二两包谷烧吧。成，半斤装的二锅头也成，那就这样，俺二你三，任务包干。停，你可别跟俺整那些个虚头吧佬酸不拉几的碰杯敬酒之类，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纯属扯淡！你要是来点实诚的祝俺长命百岁，俺可就慌神了：阳世只剩下十几年让我好混了，这辈子还有什么奔头？得得得，俺也不啰嗦了，红烧肉也来了，俺可不客气喽，拿筷子来，筷子向——大肥肉身上插去。唔唔唔，好香好油好过瘾。唔唔唔……你这么望着我作甚？没听过大刀进行曲吗？俺可是梳着两个羊角辫的时候见天唱个不休的哦。
　　 你也吃呀，喝呀，光瞅着俺吃喝干嘛。真是教书先生吃一笔筒子饭吗？本不想碰杯，既然这样，还是碰一碰吧。不然俺老婆子杯底朝天了，你小子还一口未动。嗯，好样的，不就不端杯，一端就干掉一半。冲你这点爽快劲儿，俺就从大刀曲那时候开始翻古吧——
　　 那一年小日本就像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可还是窜到俺们邻村了。这群癞皮狗，进村就是挨家挨户搜粮食，抢女人。眼看就要窜到俺村了，幸亏国军大部队开拔时还留下一个大刀连。面对强敌入侵，连长毫不慌乱，让所有当兵的穿起了老百姓的便衣，不显山不露水地保护着俺们。再加上俺们也不是吃素的，村里人大都是练把式的。不瞒你说，俺从小就是个假小子，三岁开练，那年十六七岁了，刀剑棍棒玩得溜熟，特别是一套咏春拳舞将起来，那可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哦。连长说别练了，唱了这么久的大刀曲，快要派上用场了。先把粮食藏起来，留几头猪羊，大姑娘小媳妇一律学花木兰女扮男装。大刀连和功夫好的老百姓担的担着柴，扛的扛起锄，贴身武器藏好顺手能拿到。小鬼子一来，听我口哨一吹，刀柄上红绸子一飘，大家伙儿就瞅着鬼脑壳切西瓜吧。
　　 你道那小鬼子真个是呆头呆脑的西瓜，呆站着等俺们来砍？是连长让乡亲们宰杀了一口猪三只羊，外加好大一坛包谷烧，预先掺了蒙汗药，举起小白旗点头哈腰把百把个小鬼子请上醉仙楼。陪酒的连长和士兵还有俺爹俺哥们，早把解药吞下肚。几片肥肉几杯烧酒，像砍翻的苞谷棵子，小鬼子一个接一个倒地打起了猪婆鼾，哨声一响三四十把大刀飞起来，连长没挥刀，带几个小兵缴获鬼子枪。俺跟着爹爹舞动大砍刀，一刀一只肉西瓜，只恨西瓜太少不经砍，还没砍过瘾，满屋只剩无头鬼。俺只好顺手在一鬼子军服上擦拭刀上血污，准备跟大伙儿一道清扫战场。
　　 没成想，一道寒光眼前一闪，俺就地一个后滚翻，堪堪避过。好家伙！还有一个没被砍下西瓜的军曹抄起一把东洋指挥刀，一招一招偷偷对俺施杀手。俺是闪转腾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把一套咏春刀法使得烂熟，可这军曹也不是吃素的，东洋刀法也不晓得练到了几成火候，两人斗来斗去，谁也伤不了谁。二十几个回合下来，这家伙的帽舌被俺挑了一个洞，俺的大摆袖也让他切掉了小半边。说老实话，这场恶战已把俺累得精疲力尽了，可那个五大三粗的鬼子军曹，一把东洋刀还他妈使得白晃晃一朵花。
　　 “闪开，让我来”，连长怒吼一声，一连几个前空翻，挥舞大钢刀跳进厮杀圈，俺只好听令避一旁。接下来看一场精彩的恶斗。没想到一点也不过瘾，不晓得连长使的什么刀法，动作快得连俺爹都没看清啥路数，三五两下就把军曹斩成了三大块。这下子，俺心里可把连长当成了关云长。
　　 没几天传来好消息，鬼子投降了，抗日胜利了。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俺和连长成亲了。你小子这样鼓眼凸嘴瞪着俺作甚？俺都85岁了，看起来有这么老吗？模样儿还周正吧？不算歪瓜裂枣吧？嗯，你这样说这还像句人话，是的，俺那时就是个俏姑娘，方圆几十里谁不夸我一枝花？英雄配美人，从古到今戏文里就是这样唱的，这下可唱到自己身上来了。成亲后跟着他南征北战，他怎么也不让我冒着枪林弹雨上战场，可他自己在孟良崮战役同师长张灵甫一起战死了，让俺和他的儿子一出生就没了爹。那几年俺都不记得自己拉扯着这个孩子怎么过出来的。至于解放后土改、三反五反、文革挨批斗，挂牌子、戴高帽的事儿就不用说了，俺也不想说了。
　　 嗯，这是啥子猫尿，灌了二两，口就渴成这个鸟样？来，换大杯，满上满上，不用搁茶叶，白开水最解渴。再来一杯……哦，你是说俺今儿个像念经一样的说话，这抗日经不老经念得太多了给闹的？算是吧。好些日子没这么痛快地竹筒倒豆子了，今儿是看你小子实诚，还是个秀才，就给你翻翻古咯，你得了便宜卖乖，还讥笑俺念经，让你拣一个便宜故事写书赚钞票去。
　　 怎么，还不走？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俺如今这么高寿了，干嘛还亲自种菜卖菜？什么高寿？你是不让我再活好多年了不是？既然不是，就不要夸俺高寿，俺还从没觉得自己就老了呢？种菜卖菜花得了多大力气？不瞒你说，俺这辈子就从没停止过操练俺的那些招招式式，只是年纪大了，没那么死练罢了。身子骨不多活动活动，就坐着等死吧。再说，俺那儿子不太争气，当然，这也是让俺特别是让他那死爹给害的，几十年夹着尾巴做人，没挺直过腰。直到40岁才娶上个哑巴媳妇勉强成个家，生了个孙子还算祖宗菩萨坐得高，脑瓜子灵泛得不得了。这不，大学毕业两年后又考上了什么研什么究，在单位一边上班一边读的那种。嗯，亏你小子点拨，是的，在职研究生。孙子是不错，可俺那儿子儿媳穷得叮当响，俺都把所有的钱都凑给了他，再加上这孩子在学校申请搞卫生，寒假暑假去建筑工地打工，好歹读了这么多年书。
　　 你小子可太能轴了，还要问俺的钱从哪里来的？你怕俺是仗着一身功夫抢了银行不成？当然也不全是靠这一小块菜地来的。靠什么？靠俺下煤船，扛水泥、小斗车运砂卵石。从60岁干到75岁，十五年哪，后生子！苦力的干活，钱挣得不多，可也比种几亩地强呀。俺除了多吃几碗饭以外，一个闲钱也舍不得花呀。
　　 你这是干什么？买俺这本“经”的钱？见鬼了，快收好。要不俺一把火给你烧了。俺说过几遍了？俺并不老，还有的是力气，一块菜地养了俺自己还多好多呢。你要是闲得慌，就跟俺家去看看俺那地里的白菜萝卜大蒜香葱去。那好，还挺爽快的，那就上路呀。你要是不想走路，就坐俺车上，俺骑上来载着你走。不好意思？那就反过来吧，看你这瘦巴巴两根筋的家伙载得俺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