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县城，上车时还没人，随便坐于左侧第一排外面，图个视野宽。
　　 刚落座，人陆续上来，视野真的很宽。除车窗外，每上一人都先打个迎面。一中年女人较特别，身壮若举重运动员，脸庞大如面盆，皮肤略黑，一双八字眉左低右高，如黑蛐爬伏双目之上，眼周涂抹一圈墨，双唇玫红，一头卷发散披至肩下。一身花里呼哨的连衣裙紧绷着凹凸起伏的上身。一上来，环视一圈，点数人头，又转身，头伸向车门外，“来，快，运县，走了。”是卖票的，声音沙哑间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怪腔调。后座也传出“来，运县，走了。”声音尖细。
　　 车启动，一年青女人从后座急速跨至前，“来，准备出零钱买票。”尖锐的声音显着年轻气充，体型似中年女人，打扮也雷同，只是脸上多一层白粉，显得大白脸似平板，上眼睑装一对向上蜷曲睫毛，双唇血红，一头短发，一身黑色套装紧裹全身，黑衣外斜挎一黑亮皮包，再加语调高、动作快，显出些年轻。年轻女人说完至后而前卖票，中年女人从前向后卖。车上同时出现两个卖票的，是一家人？中年女人刚卖几张就坐右侧第一排边，头伸出车窗外，“来，快，运县走了。”年轻女人继续卖。
　　 “你也回？”一声未落，车停下，门开，闪进一男人，顺势坐于门口可折叠低座，九十度转身回来，“×他妈的，可算坐上你的车了。”司机不便分神，只应承一声“回呀！”，继续直视前方转方向。同时上来另外两乘客，女人让出座，站在男人旁边。男人墩状身材，光头，脑门右旁有片小儿手掌大不规则暗色疤痕，脖颈与后脑之间因肉多拥挤而致两大横向塄如田间地垄，间隔塄的三大缝深陷垄下，若备战深壕。满脸凹凸不平，一双肉眼半眯着，上唇左角一寸厚一分，上铺一层暗红痂，“早就想看看这大美人了，啊哈！”张嘴说话，红痂下缺颗牙，吐出的字似漏风，手趁机摸一下女人手背，然后缩回双手摩挲，女人一笑，八字眉左右更拉大距离，“我有×美？”年轻女人过来，“来，买票，十三块，”转身向中年女人，“妈，没零钱找。”男人从口袋掏出一厚沓钱，大额、小面一应俱全，抽一张二十元递给叫“妈”的女人，女人接过塞进包，“不找了。”
　　 母：×他妈的，正缺零钱，这就上了财神爷。
　　 男（伸出一只手向女人）：知道你缺零钱，就是专门给你送的。来，换多少，你先给我整的。
　　 母（抢过一沓用指醮唾沫点数）：还怕我不给你？看你有多少小的再说。
　　 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钱到了女人手里）：你看这有多少？先给我几张大的，这都是你的。
　　 母（抽出两张百元递给男人，停数零钞，一沓递女儿，一沓装自己包里）：×他妈的，怕我不给你？
　　 男：×他妈的，我在乎这点小钱？一天不花个三千五千是过不了。
　　 母（一手伸向男人上衣口袋）：财神爷就是财神爷，装什么好烟？吃口。
　　 男（一手按一下女人手，掏出烟递上）：×他妈的，中华，除了中华，咱是不吃别的。
　　 母（烟盒拿在手里，抽出两支，一支自夹于右手中、食指间，一支递男人，烟盒装包，男人将烟插入掏出的一金黄烟嘴，依次点着，两股烟圈吐出，离嘴尺把远后弥散开）：烟嘴好哩呀！多少钱？
　　 男（中、食指夹离嘴递向女人）：这不值钱，花两千块钱瞎耍耍。
　　 女儿（从后面走至前，高跟鞋敲得车板直“咚咚”，过来右臂靠一下母亲左臂，递个眼色复“咚咚”着去后排。）：哎！，刚才拿一百的人，给你找钱了，咱谁也不欠谁了。
　　 母（做神秘状看男人左手腕和右手无名指）：呀！这戒指和镯高级哩哇？才买的？
　　 男（吸一口烟，喷一口，讪笑着将双手伸过）：×，早戴得过时了，戒指一万五，手镯两万，又该换了。
　　 母：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咱多会儿像你有钱就不用受这罪了。
　　 男（咧开嘴笑，显得缺牙处如一无底黑洞，红唇痂像狰狞的怪物）：钱好挣，看你想不想挣。
　　 车到签票地，拐弯右折，
　　 女（在后面）：爸，你让我妈下去签票，把车给我开到厕所那儿，我紧尿了。
　　 司机：你走过去哇，走那边毁车。
　　 女：我那么高级的小车还不可惜，你这大破车，也快报废了，还可惜什么？
　　 司机（叹口气），没吱声。车进签票大门，男、女同时下。
　　 女儿（从后“咚咚”过来）：爸，你看那个那恶心不，把家里的所有的钱都装在口袋，吹他多有钱，有钱他不坐个小车，坐咱这车干什么？看他戴的那东西，还不知道是铜链还是铁链。
　　 司机：他就是那吹劲，你管他呢！
　　 女：我管他砍了？走，把车开到厕所那边。
　　 司机（启动车）：懒得你是一步也不想走。
　　 不一会儿，闺女出来上车，车启动返回门口，
　　 女儿（用手指签票门口，她母亲在一旁，男人手捉着另一女人的手，指手划脚说什么，脸上荡着淫笑）：爸，你看恶心不？又摸人家×的手哩。
　　 司机：他就是个那人，你管他了！
　　 车门开，男人上来坐原位，女人没上，女儿复到后面。眨眼，车启程。
　　 女人不在，男人耐不了寂寞，头伸向司机，脖颈拉长，后脑两垄顺势拉宽，“你想挣大钱就别开这破车捡这小钱了，跟我说一声，想挣多少给你多少。”司机不敢分神，只“啊、唉”着手握方向，眼向前方。男人不管司机听不听，应不应，话如决堤的洪水没完没了，那颗缺牙处不停地走风漏气。后座上一位男子应该是害怕司机走神而出车祸，善意地提醒，“师傅，你不要跟司机说话了，好不好？”男人“嚯”地从座位蹿起向后冲杀，那双本就狭小的肉眼被怒起的肌肉挤成不规则的小黑洞，“你说什么？×他妈的，你不想活了？”男子不再吭气，车箱内一下子死寂，宛若在迎接一场生死决战，司机赶紧停车，“来，回来，他是不让我说，来，快回来。”女儿从后“咚咚”过来，推男人回座位，车启动，女儿退后，男人狠吐一口唾沫，“×他妈的，不让我说？要不在你车上，非撕烂那×他妈的嘴。”司机继续开车，没回应，男人继续叽哩咕噜，但直至回县城，车箱里，除他一人嘴不停地走风漏气外，空气都不曾动过一下。
　　 总算回来了，男人起身，靠到司机旁让开门口。人们陆续下车，离开车有一截，有转头看一眼那颗光头还在车上晃，人群里掀起几声牢骚，“真×他妈的，咋坐上个这车？一车的烧燥味。”“说那一对娘们是骚货，上来一个更是个烧燥鬼。”
　　 眨眼，人群散了，散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辆载重货车驶过，扬起一团灰尘，片刻，灰尘落下，街道恢复刚才车来人往的互不干预。
　　
　　 等待中遭遇
　　 从县城果园买一袋苹果回来，扛不动，下车后将行李拖至地下商城外台阶上等丈夫来接。
　　 天已大黑，市井华灯齐开。附近居民楼内，一盏盏灯光射出屋内的祥和与宁静。车站还很热闹，灯影里，一拔拔的人上车或下车，一辆辆的出租车吆喝着招揽乘客。夏秋交替之夜，风里夹刃，吹在身上冷得发抖，条件反射作用下，双手拢起不停地上下摩挲对侧臂膀，双脚不停的原地走动，一切的运动只为多产些热能，可夜风的散热远远超越运动产热，上下牙不听使唤地直打哆嗦。
　　 “呀！大姐，下车就注意上你了，你从漾县买苹果了？”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立在旁边，个子不高，双眼眯缝成一条肉线，咧着嘴展着怪笑的表情，脸上的肌肉因怪笑而抽搐出疙里疙瘩的坑坑洼洼，像个发育不正常的怪物。丈夫还没来，如今的社会秩序实在不敢随意与陌生人搭腔，环视周围，人车往来匆匆，纵横交错的光束投下影影绰绰的碎影，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一袋苹果拖着托不得身，往来人不少，但没人能认得我，没有胆量与眼前的怪物抗衡，只强装微笑以“噢”声应答。
　　 又一辆车进站，下来人不少，但只片刻就消散于车鸣人语的街市。怪物双手搭搓着，怪笑声提高几分贝，扯得那张嘴又咧开一分，露出里面长短不齐，宽窄不匀的黑黄牙，惊得空气凝结出一串冰棍，“漾县苹果好吃哇！”丈夫说一会儿就过来，可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莫不是又堵车吧！虽是黑夜，但毕竟是车水马龙的车站，量这个男人也不敢行凶，只是那无赖样实在让人作呕却又不敢惹恼。我只好弯腰拉一下苹果袋，“你尝一个。”“尝一个就尝一个。”苹果袋口用细绳捆着，又因手冷而发僵，解开很是费事（其实是因心不在焉，也故意拖延时间，不想与这个怪物多言语），怪物靠近些，“来，大姐，我帮你解！”“不用，这疙瘩是我捆的（其实是苹果园师傅给予捆的），你不知道咋解。”我赶紧直起身拒绝，“尝这个苹果还很费事。”又一怪声出来，刺耳得难耐。磨蹭归磨蹭，但也还是想快点让他吃上苹果堵住那张也能说话的嘴。解下捆绳将口袋张开，“来，苹果颜色不好看，你拿个尝尝。”怪物躬身拿一个举在眼前对着灯光转动，拿腔捏调的怪声又出来了，“这苹果很好的，我姐夫就是漾县人，买回来我吃过。”“好吃你再拿个。”“再拿一个，再拿一个就再拿一个。”迫不及待地躬身将手伸进苹果袋，摸索几秒后举起一个，两个苹果捧在手里，如若饱受饥饿的野猴突遇食物又舍不得马上吞掉，将两个苹果放在身边石台上，“嘿嘿，大姐，你真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你看我这身衣服就知道我是干甚的了。”抬一胳膊递向我这边。这才注意到，他穿一身保安制服，不知多长时间没洗过，制服上似糊了一层油，又皱巴巴的，在灯光下闪出或直或斜的光。用这样的人当保安！怪相与贪赖就能把人吓跑，“哦，还是好人多。你是保安？”“我是保安，就是这车站的保安，以后想去哪儿走不了来找我，准能送走你。我姓段，你来找姓段的师傅都知道，我出名哩。”“哎，有事就来找小段师傅。”“我比你大，四十岁了，我真的出名哩，这儿没有人不知道我，寡老婆还离婚过三个，这会儿是第四个，我去办事，还没有人敢不给我办，不怕，有事你找我，准能办成。”“有事我来找段师傅。”“这就对了，叫‘段师傅’就行，不能用‘小’。”
　　 正发愁不知又该用什么话搪塞，丈夫来了，提起跟前的苹果，“堵车堵得咋也过不来。冷吧！”怪物又开腔了，“开车来接的？”“坐公交，我家没车。”我边应答边随丈夫往站外走，“我叫个车送你。”“不用了，跟前就是公交。”我逃也似的摆脱怪物的纠缠。
　　 路上，丈夫质问我咋认识这么个人，我把下车后的经过陈述一遍，丈夫不无担心地说：“看也不是个正经人，亏时间还早。”
　　 如此一个怪物鬼影般地游走于街头，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还会有如我遭遇的人吗？
　　 企愿天公谴将才，铲除恶霸扫尽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