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至午夜十一点半，全校师生都已入睡，几个值班教师也准备就寝，我这个值班领导还要四处再巡查一遍，忽然听到后排高一宿命楼隐隐传来竹笛的声音，心想，这么晚了有人还不睡觉，竟在吹笛，破坏值周纪律，真是岂有此理！我一人忙奔至四楼，看见一个高个少年，正在楼梯间旁若无人地吹笛，便怒不可遏地批评道：“哪个班的？什么名子？这么晚了还在吹笛？吹得人烦死啦！你不知道全校师生都已经睡着了吗？你这纯粹是在捣乱，是在破坏纪律，是在扰乱正常的作息秩序！什么名子？哪个班级？班主任是谁？快，快，快把名子一一报来！”他对我这连珠炮似的责斥既想反抗又十分害怕，便嘴唇紧咬，什么也不回答，无奈，我只得命令道：“来，把笛子给我，没收了。明天写好检讨，再来取。去，马上睡觉去。”我没收了他的笛子，然后拿回值班室，随手丢在《值周日志》上，便和衣而睡，随时准备起床巡查，随时准备处理值班常规工作或突发事件。
　　 第二天刚把值班室大门打开，我便发现这名学生直直地站在门口，一见到我便结结巴巴地说：“鲁老师，能不能，把笛子，还给，我？”我没好气地说：“那么晚了，你还在宿舍楼吹笛子，不怕影响了别人休息？”真的，我的气愤一个夜晚还未散去，并且还想找到他好好地继续批评他一通，他却主动找上门来，并且辩解道：“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吹笛子，也是第一次把笛子拿到校园里来，谁知道，却被你，没收了！”他整个身躯都显出了十分委曲且非常可怜的样子。“那，原来，笛子放在哪儿？”“放在家里，每个周末我回家后都要上山放牛，我都要在山上吹上一整天哩！”说这些话时他一点儿都没有了紧张和害怕的情绪了，竟然显得快乐而得意，我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忙问：“你，那么喜欢吹笛子吗？”“真的，我最喜欢唱歌、最喜欢吹笛子啦！但爸爸不让我拿到学校里吹，怕影响学习，也怕学校不允许，怕老师批评，怕老师惩罚。”“噢，那，你这次，为什么却拿来了？”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儿有点儿奇怪，便紧紧追问他，他便笑着说：“上周音乐老师给我们讲民族乐器知识，讲到笛子的形状时，她说每只笛子都有八只小孔，吹孔一只、膜孔一只、音孔六只，共八只，不同的小孔有不同的用途，不同的小孔其音调、音色、音质都不同，我却站起来不服气地对着讲台上的女老师认真地说，有的笛子却有十二只小孔，并不是每只笛子都是八只小孔的。音乐老师就说我捣乱课堂纪律，她说她从未见过有十二只小孔的笛子，她说我是胡说八道，是故意捣乱课堂纪律，是出风头。我说我本人就有一只十二只小孔的笛子，而且我最喜欢吹笛子啦。她说她不信，她说如果有的话就拿来让她瞧瞧，如果没有的话，就要让班主任及学校好好批评我、处分我，所以这个周我就从家里把这只笛子拿来啦！”
　　 他说的这些话让我也觉得他非常调皮又非常可爱，同时我对他所说的笛子的事儿也十分好奇，忙把《值周日志》上这只昨天晚上没收来的笛子拿起来仔细打量：这把笛子的确比一般的笛子长一些，是用大巴山最好的山竹——金竹做成的，全身用桐油涂过好几道，灯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芒，笛尾拴着一根长长的染红了的细麻绳，麻绳挽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可以随时随地挂在墙头或树上，认真一数，果然十二只小孔，大小一样，只是分布不均而已，我情不自禁地说：“这只笛子，真的，十二只孔！”我的眼睛睁得很大，觉得这只笛子十分有趣，心情有点儿激动，他反而显出很冷静的样子，不以为然地指着我正在端详的笛子说：“其实也只有这八个孔有用，这是吹孔，你看这吹孔都被我用嘴唇磨光啦！这是膜孔，我用的笛膜全是水竹的竹膜做成的，既薄又嫩，而且皮实！这六个是音孔，你看它们的大小一样，间距却不一样！而这两个孔是用来拴麻绳的，笛子要放在稍高的地方，不能让它受潮啦，受潮了吹不响，声音听起来闷得很；也不能让它太干燥啦，干燥了声音尖，听起来刺耳，反正都会走音！另外那两个小孔只是装饰，只是为了对称，为了好看而已。不过，我对音乐老师说有的笛子有十二只孔，总该不是假话吧！”调皮就是调皮，捣蛋就是捣蛋，我被眼前的这个“捣蛋鬼”逗得开心地笑了。
　　 看我笑了，他忙说：“鲁老师，把笛子还给我，行吗？”我灵机一动，说：“可以！不过，你要给我吹一首曲子，吹好了，就给你。”“好！”他胸有成竹地答应道。我把笛子递到他手上，他双手接过去，并且横握着这把有十二只孔的笛子，放到嘴边，伸出舌尖将第二只孔上的竹膜轻轻沾湿了，鼓圆双唇轻轻试吹了两下，觉得满意了，向我轻轻示意后，收拢双脚、站直身子、抬头、挺胸、眼光向着窗外的群山望去，十个手指欢快地在长笛上的小孔间跳跃起来，美丽、清新、纯洁的音符便从金黄色的笛孔中潺潺流了出来，像溪水在山涧涌流！像山风在树梢摇曳！像炊烟在山巅盘旋！像山鹰在蓝天飞翔！听着耳边这有如天籁的笛声，我仿佛看到一个赤脚的牧童正坐在溪边的青石上，横握竹笛，眼望远方，远处天高云淡，近处溪水潺潺，溪水流向山下的小河，小河流向汉江，汉江流向远方的长江，长江流向浩瀚的太平洋，太平洋是世界最大的海洋。而老黄牛则侧卧在草丛中，尾巴一扬一落，赶着身前身后的牛虻，一只红翅鸟儿飞到山那边去了，另一只黄嘴鸟儿躲在刺蓬中，却一动也不动……
　　 悠长、婉转的尾音一落，他左手握笛，右手向我一招手，又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我知道他这是在“舞台”上“谢幕”吧，可他眼前只有我一个人啦，只有我一名观众啊！我问：“你，吹的什么曲子？”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爱大巴山》。”真是奇了怪了，我的业余爱好之一就是音乐，特别爱好“中国民族音乐”，听过不少“二胡独奏”、“琵琶独奏”或“笛子独奏”，却从来没有听过一只名叫《我爱大巴山》的曲子，便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过这样一只曲子呢？”他非常骄傲地说：“这是我爸爸创作的曲子，他自己给起的名儿就叫《我爱大巴山》，爸爸能吹出很多他自己创作的曲子，但他不会简谱，更不会五线谱，所以没能记在纸上，也就不能传给别人，更不会在社会上流传，爸爸的曲子只能传给我一个人啦，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只曲子叫《我爱大巴山》啊！”听他给我讲着这么富有传奇色彩的“音乐家”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鼓励他说：“你吹得真好！你爸爸的曲子真好！好好学，好好练，把爸爸的本事学到手，以后你一定能成为我们大巴山里第一个了不起的演奏家、第一个作曲家的。”“但是我找不到专业教师，我们学校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爸爸常年出外打工，他在家时，也只能是他教什么我唱什么，他吹什么我学什么。”“那，你现在吹的曲子，除了跟爸爸学，还跟谁学？”“跟收音机、电视机学。”知道这些情况后，我唯一要做的仍然只是安慰了，我说：“不要紧，以后我要帮你找到专业老师指导你，只要你好好学习，刻苦训练，你一定能考上音乐学院，大学毕业后就能专门从事音乐演奏或创作啦。”听了这话，他非常兴奋，“太好啦！太好啦！”但又随即“无可奈何”地说：“不过，现在，没有笛子咋办？”我认真地说：“这只笛子，就很好嘛。”他却说：“可是，它，被您，没收了嘛！”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给我出“难题”，可我不得不“爽快”地说：“好吧，拿去吧，以后一定要遵守纪律，按时休息。”“谢谢鲁老师，笛子我先拿去，检讨下午给您补上。”我说：“免了吧！昨晚不由分说地没收了你的笛子，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了你，按理说，我该向你做检讨哩。”说罢我们两人会心地笑了起来。真的，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的我竟然表现得如此宽容大度，哪里像一名学生心目中全校“最严厉的班主任”“最有威严的领导”，哪里像一名全校住宿生评选出来的“最讲原则的值周教师”，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下午，这个学生还是交来了一份长长的“深刻”的“检讨”，里面有一段话却这样写道——
　　 “鲁老师，真感谢您把笛子还给了我，这是我最心爱的一只笛子啊！没有它，在山坡上放牛时，我是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多么绝望啊！这把笛子爷爷放牛时吹过，爸爸放牛时吹过，我放牛时又吹起了它，它是我家的‘传家宝’啊！”
　　 “其实这把笛子起初爸爸根本舍不得给我，只是我自己做的那只笛子没了，爸爸才送给我的。上小学时，我学习非常刻苦，成绩也很好，但我也最喜欢吹笛子了，下课常吹，甚至上课也想吹。一次课堂上，一个数学老师把我的笛子没收了，折了好几段，扔进了垃圾堆，还讽刺我说想靠吹笛考上大学，走出山沟，跳出‘龙门’，永远没门儿！我委曲得又哭又闹，觉睡不好，饭吃不香，不想上学了，打算当一辈子放牛娃算了，爸爸怎么说也没有办法安慰我，最后就把这只跟随了他四十多年的笛子给我啦，从此我就有了这只十二只孔的笛子啦！鲁老师，真的，太感谢您把笛子还给我啦，我真害怕您不给我了，或折断了它！违犯校纪，应受处理，您的批评教育我真心接受，并且坚决改正错误，我真诚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和爱护，谢谢您！今天早上，您能耐心听我解释原因，听我吹奏最喜欢的曲子，并且还表扬了我，给我指明了奋斗的目标，我是多么高兴、多么自豪、多么骄傲啊！真的，直到今天，还没有哪个老师因吹笛而表扬过我哩，您是第一个这样的老师！我会永远记住您的教诲和鼓励的！”
　　 “真的，我太喜欢吹笛了，今后我更要好好学习，不但要学好文化知识，还要学好音乐知识，报考音乐专业，考上中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我要当一个作曲家，我要当一个笛子演奏家，等到有一天，我一定要给您一个人演奏我自己创作的最美丽、最好听的歌曲！我一定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大巴山也能走出伟大的作曲家、演奏家、音乐家！鲁老师，等着吧！鲁老师，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