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说，往事不提，往事不提。可是，往事啊，一旦打开一个缺口，就像是洪水一样，汹涌而来，无法阻挡。那么，索性就随着记忆的脚步，走进往事，与往事同奔流吧。
　　 ——写在前面
　　
　　 时隔两年多，我终于找到了这一首歌曲，它的名字叫做《菩提一棵树》。是电视剧《少林寺传奇》插曲。三年前的夏天，也就是2011年的夏天，祖母来到我这里。我白天要上班，孩子上了幼儿园，都不能陪她，她一个人无事，我便在电脑上给她找她喜欢的电视剧来看。然后就找到了《少林寺传奇》。我知道，一切与佛有关的影视，祖母都爱看。果然，她很痴迷。从第一部到第三部，整整一百多集，她看完了。当然，晚上回到家里，我忙完手头工作，也会陪她看。看到最后，和尚死了。然后剧中唱起了这首《菩提一棵树》，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闪着的泪花儿。
　　 其实，我知道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从她总是跟我讲述的她的童年，她的少年，以及后来的种种，我就知道，她是一个痴情女子。因为，每次讲起，她的眼里总是含着泪水。
　　 她是俗家弟子。我记得她的法号是“莲花居士”。而她的真名也很巧，叫做爱莲。
　　 是的，人如其名，她的品性当真就如莲花一般高洁。而她的佛心，她的善心，她的慈悲心，她的如莲一般的心，她的倔强的心，以及她对过往念念不忘的心，影响了我的一生。
　　 从祖母在世时，我最开始写文字，到如今她离世两年之余，我写给她的文字也有不少了。可是，我依然觉得，对于她，对于她的故事，对于她的情感；对于我们之间的故事，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是一生也无法写尽的。这就像是我的思想，是至死方休。
　　 她好喜欢听评书，好喜欢讲给我听。她好喜欢唱歌，好喜欢唱给我听。她好喜欢上山拜佛，带我随行。我站在她的身边。我与她走在一起。我闭上眼睛。听她的声音。我仿佛看到她的声音开出了最美的花。那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她的前世，她的今生，都在那花心中盘旋，又盘旋……
　　 在四十年代的豫南，大片的荒芜，大片的荒芜，还是大片的荒芜。他对她说：饿了就唱歌吧！在那荒芜的地方，在那白杨树下，在那河流边的石头下——你瞧，说不定会有一只野兔！
　　 那野兔在打盹儿，在饥饿的脚步声惊醒它的梦之前，你就大声唱歌吧。那野兔会从梦中醒来，然后跳动着灰色的身子，向你走来。它倾听着你。它与你一起歌唱。你的声音就是盛宴。唱吧，饿了就唱歌吧！
　　 她是一个十二岁的如花姑娘。他是一个二十岁的英俊青年。他是她的小舅舅。他极疼爱她。她极依赖他。
　　 他们都是苦命的孩子。她的娘不喜欢她。他的娘也不喜欢他。不一样的是，她的是亲娘，他的是继母。
　　 他们又都是幸福的孩子。因为他们有彼此的依赖与疼爱。
　　 他虽是她的小舅舅，却像是哥哥一样保护着她。
　　 娘每天都逼着她穿小鞋，逼着她裹脚。皮鞭打在身上，生疼，生疼。她是极为倔强的。她反对封建残留。就算一次次地晕倒在地。她也绝不听从娘的逼迫而裹起脚来。那样的三寸金莲，对她来说，不是美。是一种丑陋。她以自己的倔强，自己的伤痕，自己幼小的身躯，自己的生命，抵抗着。
　　 后来她说，她抵抗的，并不只是娘。还有那个让人痛恨的年代。以及彻骨的饥饿，撕心的饥饿，还有那无边的孤独。
　　 每次见到她又被娘逼迫时，他就央求着他的姐姐，她的娘。可是，那央求是无力的。然而看着泪痕满面的她，伤痕累累的她，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拉着她就跑。娘在后面大叫着，死妮子，你跑吧，跑了就别再回来……
　　 慢慢的，叫骂声远了。他们躺倒在那大片的荒芜中，互相看了一眼，大笑不止。笑到又流出眼泪。
　　 他为她擦去眼泪。极心疼地说，小莲，别怕。小舅舅会保护你的。
　　 她说，小舅舅，我饿。
　　 看着荒芜的四周，他难过极了。蓦然，他发现了一片绿。那是一片红薯地。里面一定有红薯的。
　　 他说，小莲，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找出树枝刨开一棵红薯，里面结着两三个可怜的小红薯。不管了，瞧着四下无人。他迅速把那红薯抱在怀里往回跑。
　　 小莲，小莲，你看我给你弄来什么了？
　　 哇，红薯？！
　　 嗯，快吃吧。刚在小河里已经洗干净了。
　　 她真的饿极了。抱起红薯啃着吃了起来。
　　 傍晚，斜阳洒在大片的荒芜中，洒在他们的身上。安静得仿佛一幅画。就算有一只野兔，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不敢惊扰。
　　 她趴在他的腿上，他唱着一首歌。在斜阳中，在那个荒芜的年代，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经历着什么？在他们的身边，究竟又有什么与他们擦身而过呢？那个一日日在河边浣洗的姑娘啊，不曾被他的歌声唤醒。不曾在夕阳下仰起面孔，记着歌声，记着一切……
　　 斜阳终于洒尽了它最后一丝余晖。他背着她向那个一直想努力挣脱，却挣脱不了的家走去。她趴在他的背上，带着孤独疲惫的心，穿过大片大片的荒芜，大片大片的黑暗。
　　 四十年代的豫南，饥饿、封建、无情统治的地方，连绵着的荒芜，破败的房屋，浣洗的姑娘在河边的桃树上晒着补着补丁却鲜艳的衣物。遥遥望去，像是桃树开出的一朵朵的花儿。在风中摇摆着。摇摆着。
　　 他骑着马，唱着歌离开。她躺在河边的桃树下。她就在那里睡着了。一个世纪都不曾有人经过。一个世纪都不曾有人走近她，看看她。她一直睡着。
　　 斜阳又一次横扫大地。又一次洒尽最后的光芒。夜，黑了。灰色的野兔也来了。趴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这时，他的歌声仿佛穿透了黑夜，在星空下流进她的耳朵，流进她的梦里。她的梦，也越来越沉。野兔的眼睛，在星空下，闪闪发光。
　　 “小舅舅，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为什么不带着我？小舅舅，你不要我了吗？”她终于醒来，却发现他早已离开。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孤独而泪流不止的脸上。
　　 她问娘，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夜之间，小舅舅就走了。
　　 娘白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他偷了地主家的红薯。那恶狠狠的地主带人找去了。他与人打了起来。又被你姥骂了一顿，人就走了……
　　 她没有再听娘说下去。她边跑边唱，唱梦中听到的歌。对着天空唱。对着小舅舅离去的方向唱。她跑到了那大片的荒芜中。大哭不止。
　　 她边哭边唱边说：小舅舅，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
　　 那声音穿越了整个荒芜。穿越了她整个一生。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再也没有回来过。
　　 娘说，他去参加抗战了。那他还能活着回来吗？他会在哪儿呢？远去的小舅舅啊，走吧，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再回到这个荒芜的地方了。不要再回到这个饥饿的地方了。不要再回到这个无情的地方了。走吧，走出这荒芜的豫南。走出这看不到头的小路，这大片的荒芜，这孤独荒凉的心啊。
　　 他走后的三年。她十五岁。嫁人了。嫁给了我的祖父。她也算是终于脱离了那个饥饿的地方。那个让她泪流不止的地方。那个让她孤独，让她恐惧，让她失去了梦的地方。
　　 年幼的她，终于在后来所有的清晨与黑夜里再不必以生命抵抗，不必忍受饥饿，忍受白眼，忍受打骂。也再也不用被逼打着穿小鞋。那场战役，她终于以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以及倔强的心，取得了胜利。
　　 几年后。祖父外地工作。留她一人在家拉扯着几个孩子。她胆子极小。她又开始了夜夜落泪。她思念远方的丈夫。思念一去无踪的小舅舅。她又开始唱歌。她唱给她的孩子们听。
　　 以前他说，饿了就唱歌。现在，她思念了，就唱歌。害怕了，就唱歌。她一日日的唱着。一日日的哭着。一日日的等着。她说，她若是不唱歌，若是听不到自己的歌声，那么她就再也没有一扇窗可以打开，一扇门可以走出了。
　　 若是不唱歌的话，她的心，就无法安宁。而他总是会出现在她的梦里。通过她的歌声回到以前那个饥饿的地方，寻找那个河边桃树下沉睡的她。
　　 后来，他的继母死了。再后来，她的娘也死了。他又来到她的梦中。他说，我们与她们，我与你，也许今生的缘分已尽了。你的路还很长。不要再为了过去的疼痛，以及消失的种种而悲伤流泪了。
　　 她不唱歌了。她的梦，经过他的战场。她的面庞像一条河流一样流淌下眼泪。他的面庞像夜一样黑。她无所适从。惊觉而起。
　　 可是，如果真的不再唱歌了。她又可以到哪里去找寻他呢？他又如何能顺着她的歌声回到这豫南大地呢？路越来越多。曾经的荒芜也已不再。连绵的白杨树。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起伏的麦浪。一切都变了。他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吗？
　　 白杨树一排排又一排排，可是每到夜里却没有一粒火种可以照亮一条条的路。她不再唱歌了。流出的泪，说不出的话，在她的嗓子里凝固成冰冷的石头。
　　 后来，有了我。她又开始了唱歌。那是我听到的最美的歌声。
　　 她说，听说小舅舅后来去了台湾。不知道是否还在世。若是在世，他是否还可以听到她的歌声呢？难道真的如他梦中所说，今生的缘分尽了吗？
　　 我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挽着她的臂弯，走在白杨树下，走进曾经大片的荒芜，如今大片的田野。
　　 我看着她唱歌的样子，像是一根火柴点燃了整片树林，点燃了曾经那大片的荒芜。我捧着她的歌声，在白杨树下，在她曾走过的土地上四处观望。我祈愿她以后平安。祈愿她还能通过歌声与小舅舅在梦中相见。我的眼睛上，露珠闪烁。
　　 我最后一次听她唱歌。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无声地唱着。那个初春，在她无声的歌声里，在我眼睛落下的露珠里，渐渐地湿润，渐渐地膨胀，然后，轻盈细腻地落下了一场春雨。那是她一生的眼泪。那是我替她积攒起来的一生的眼泪啊。她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无声地唱着。那么悲伤。我为我不能开口一起唱，而感到更深刻的悲伤。我想和她一起唱。可是，我怕惊扰了她。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地陪她唱着。唱到雨终于停了下来。她今生的眼泪终于流尽了，流干了。唱到我离开了我自己。我终于在她的歌声中睡去了。但是，那个夜里。她依然唱着。她的歌声穿透了整个黑夜，整个豫南大地，整个曾经的荒芜，也穿过了她动荡悲伤的一生。
　　 曾经守护着她的那只野兔啊，你听到了吗？快跑吧。不要让她的歌声流进了你的心里。让你孤独。
　　 曾经让她恐慌的大片荒芜啊，跟着她的歌声燃烧吧。从此，让她的梦，变得安静一些，安稳一些吧……
　　 是的。正如他所说。他们的缘分尽了。自他走后，一别就是一生。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是的。正如他所说。饿了就唱歌吧！于是，她唱了一生。唱了一生的思念。一生的孤独。一生的悲伤。
　　 是的。哪怕我不会唱歌。我也总是在夜里唱起歌来。像她一样无所顾忌。我不停地唱着，不停地唱着，那大片的荒芜都在远方为我让路。
　　 我不停地唱着，唱着又一生的思念。又一生的孤独。又一生的悲伤。
　　 多少年后，在豫南大地，我代替着她，一年一年平安地，宁静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