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的那个村，不大，宁静别致。
　　 只不过颇有些陈旧，陈旧得让人分不清这里的房子，最早修建于何年何月。临村的一条新修的宽阔的大马路，直直地通向遥远的大城市。临近马路边，有一间不大的老式椽脚房子，与其他稀稀拉拉的房子不同的是，该房子的下半截是用乱石和土砖混合而做成的，墙身四周涂抹的石灰在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而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屋子里现在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估计八十开外，曾经是一个老兵，打过很多次仗，全身上下也受过不少伤，姓残，人称老残，在老屋子的家神位置上，老残曾经都挂满了许许多多的奖状、荣誉证书。
　　 一生令老残恋恋不忘的事情，除了戎马生涯的辉煌，就是对结发妻子彩虹的思念。因为彩虹是在为他生双胞胎的时候，难产走的。当驼背的赤脚医生老贾问满脸喜色的老残，此次接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条件有限，只能救活两个，可是应该救谁呢？这让老残感到左右为难，最后说了声两个都得救，意思是大人小孩都是命，缺一不可。
　　 老残的这一决定，让贾医生一辈子内疚不堪。
　　 后来，在贾医生去天堂的路上，见到了当年的彩虹。彩虹依然十分年轻。问起医生：“贾医生，你可认得我？”
　　 贾医生皱起眉头，深感疑惑，自己从未到过天堂，这里哪来的熟人？莫非是这个漂亮的女人，也是走错路，认错人了，或许是自己医术精湛，名声在外，可真没想到，在天堂里居然有自己的贾粉丝，于是，他轻轻地摇了摇没有几根头发的头，“小妹妹，我肯定不认得你了，休怪我年老体弱，老眼昏花，我一辈子在北门的那个村，看病抓药，治病救人，从未离开过一时半会，想当年，找我看病的人多如牛毛，从早到晚，排起了长龙，就连村子里不少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也心甘情愿地为慕名前来看病的人当起了向导，并以此来养家糊口。平素时，我贾驼背医治生疮害病，咳嗽感冒，早已不在话下，就连妇科方面的疑难杂症，贾某人也是妙手回春、手到擒拿。”
　　 贾医生说起这些话时，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哪曾想到这让面前的彩虹怒不可言。“你是啥子医生？你没摸到你的胸口仔细想一想？你不学无术，没有大学本本，还敢行医，你害了多少个人？抓错多少次药？打错多少回针？难道聪明的你，你都不记得了？就因为你的医术不够精湛，所以，才让我年纪轻轻的彩虹，过早地来到了天堂，难道你就不为你的行为感到一丝愧疚吗？”
　　 彩虹的一席话，让自我感觉良好的贾医生顿时羞得无地可容。心想，50年快过去了，她还记忆犹新。或许，上次对她的伤害的的确确太深太深了，所以，才会让她刻骨铭心。
　　 于是，贾医生低下了高贵的头，假装镇静。他用布满青筋的手抠了抠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然后，又沉默了一会，最后，干咳了两声说：“哦，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原来是我们诊所旁边的、当过兵的、满屋子里挂满了奖状的、那个名叫老残的老婆，不错，你就是彩－－－虹妹妹，那时，你年轻漂亮，喜欢跳跳蹦蹦的，还教我们村上的大爷老妈在农闲时扭扭秧歌，说是长期跳舞有益健康，尤其是你喜欢吹竖琴，我感觉你当年的琴声，似乎还在我耳边回响呢。”
　　 “不错。本人正是你说的在50年前那个非常喜欢吹竖琴的彩虹。”
　　 “对不起，是我……我不好，可当时我也没办法，只怪当时医疗设备缺乏，老残当时叫我救两个，我贾驼背事后才明白，他当时不知道你怀的是双胞胎，要是知道的话，肯定要我救三个。现在我才弄清楚，可是已经晚了。”
　　 “我想知道，在我走后的这么多年，我们北门的那个村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尤其是我那对叫聪聪明明的双胞胎，在我走后，他们没妈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又过得怎么样？”
　　 “北门的那个村，一年四季，穷得叮当响，你说还能变得怎么样？山坡上永远是贫瘠得长不出指母大的包谷，田野里永远长不出半寸长的稻子，老房子永远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在村子旁边新修了一条宽阔的、直直的、大马路通向远方，村子里好多年轻人都离乡背井、抛妻别子、进城务工去了，邻村的许许多多的良天沃土，如今也长满了半人高的苦蒿和杂草，再说，我们农村的娃娃，不论走到哪里？除了挖泥拌土，就是下力杖笨，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你们家的聪聪明明也跟他们的老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白白净净、人见人爱，只是……”贾医生摇摇头，似乎欲言又止。
　　 “只是有些贪玩好耍，喜欢打长二和麻将，而且是没日没夜地打，无职无业，跟村子里的大多数娃娃一样，天天磨阳光、养肠子。”
　　 彩虹听后十分失望。“你说，我的那个帅气的老残，后来是不是发了财？听人说，他还结了好几次婚？用起钱，来也是一副大手大脚的样子？”
　　 “那是，他能够发财，全靠你在天堂为他积的阴德，才让他有用不完的、白花花的银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他口袋里有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自然就有不少女人愿意把他当成家神菩萨来供起。”
　　 后来贾医生哭了，称自己辛辛苦苦看病一辈子，吃没吃啥？穿也没穿啥？到头来连自己的小毛病也看不好，好不容易用村边修大马路的占地费，还清了自己年轻时所欠下的债务，可是，自己一不小心，又得错了病，也急急忙忙地来到了人见人爱的天堂。
　　 彩虹听后，也觉得贾医生是怪可怜的。
　　 贾医生见彩虹对自己有些同情，继续讲起老残的故事。“你走后，喜欢他的人，多的是。只不过来的多，走的也多。”
　　 “为啥？”
　　 “听人说，那些女人都是害怕老残天天夜里，哭着要见彩虹，才离开他的。”
　　 “我的死老头有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起我对他的好？”
　　 “没有？怎么会没有？”
　　 “我深更半夜为他缝缝补补，天天起早贪黑、任劳任怨。特别是在修房子时，我又怀上双胞胎，在那段时间，每天我都要挺起大肚子为工人挑水拿柴，生火煮饭。有一次，在挑水途中，大晴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在湿滑的田埂上，还狠狠地摔了一下，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快散架的木质水桶，捂着十分疼痛的肚子，好半天才舒缓过来，现在想起来，那个时侯，我真的好造孽哟。”
　　 “这个，我贾驼背也记得很清楚，说实话，我们北门的那个村的男子汉，个个有情有义，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其实，像老残这样的人，在我们周围，多的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听见老残叫自己彩虹妹妹，我也不怪他，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走的太早，特别对不起两个年幼的孩子。”彩虹的心此时很痛，痛得真想哭，可在干涩的眼里，始终挤不出半滴泪来，觉得自己的命太苦，想起父母双双在灾荒年成走得太早，以及自己的人生也太短，也不尽人意了，于是，她握紧了拳头，噙着泪，她恨，苍天无眼，她怨，世间不公。
　　
　　 说来也怪，从来不做梦的老残，当晚就梦见自己年纪轻轻的彩虹依然谈笑风生，阵阵琴声仿佛还在耳边。醒后觉得自己对不起彩虹，心想要是当时有钱，也会将她送到大医院去生孩子，更没想到，彩虹妹妹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就匆匆地离开，对此，老残感到十分自责，于是，赶忙叫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抽空回家，尽尽孝道。
　　 于是，老残请人把信带到了遥远的大城市。并一再强调，两个儿子回家时，每人务必要带一根麻布口袋。
　　 对此，两个儿子，百思不得其解。
　　 大儿子聪聪认为，家里的老头子真是闲得没事，叫自己回家参加免费的家务劳动，心里就十二分不乐意。于是，他准备了一条很细很细的麻布口袋。
　　 小儿子明明的脑袋尽管有些小，但想的问题却要多一些，他仔细地想了想，不管怎样，自己的老爸都七老八十岁了，一直在外面漂泊的孩子，早该回家帮忙做点家务，于是，他还是准备了一条大大的麻布口袋，多想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两个样样大的聪聪明明，欢天喜地回了久别的家。村子里，人们惊奇地发现，兄弟俩都继承了老残和彩虹的优点，高大、白净、帅气，真是人见人爱。
　　 聪聪见到久别重逢的父亲：“好几年不见，老爸还是健健康康。就连家门口的路，也把它修宽了。”
　　 明明望着父亲，仔细端详了好半天：“多年不见，老爸还是硬朗得很。虽然头发已经变白，可满口的牙齿，还是完完整整的。”
　　 “哎呀呀，我叫什么硬朗？你们真是睁起眼睛说瞎话，我都是快要归天的人了，你们说说看，你们出去这些年，去了哪里？为啥音讯全无？逢年过节时，我也见不到你们的半个影子，你们两个都是吃饭不长的人了，怎么还像读幼儿园的娃娃，不识好歹。”
　　 聪聪明显有些不满，瘪了瘪嘴回敬道：“其实，世上不懂事的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我们聪聪明明两个。”
　　 “就是，就是。”
　　 明明话音刚落，就看见父亲铁青着脸，于是，赶忙把话题一转，连忙解释自己的委屈：“父亲大人，请你息怒，我们在外，说是很挣钱，可是，一年的房租费、水电费、物管费、清洁费也不少。这来那去的车船费，同样也是高得吓死人，一年下来，光是日用开支，也会用去一大笔，不值钱的洋芋疙瘩、红苕棒棒在大城市里也要卖到一两块一斤，辛辛苦苦地忙碌一年，所以，到头来，我们口袋里也没有几个余钱，我们在外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上过多少当，我们不说，这个世界上恐怕没人能知、没人能晓。要怪就怪自己苦命的彩虹妈妈，走得太早，生下我们聪聪明明的两兄弟，连看我们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理由也是成千上万的，样样说得头头是道，句句说得千真万确，房价是涨了，压得大多数人都喘不过起来，特别是进城务工得农民兄弟，辛辛苦苦地干一、二十年，连一套简简单单的住房就买不起，你说，一年四季，他们能吃得起几顿像模像样的饭？洗得上几次舒舒服服的澡，孩子们的辛苦，其实，当爹妈的都知道，事实上，不只是你们，在我们北门的那个村在外漂泊的、感觉辛苦的人，多的是。”
　　 聪聪明明地下了头。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可以等一下，有些事情，是一定不能等的，等一下，或许，说没有就没有了，再说，回自己的家，看望自己的亲人，烧一道有滋有味的菜，下一碗清香四溢的面，孝敬孝敬自己的爹妈一下，这个理由该不过分吧？再不，偶尔抽空回家看一眼也成，隔三差五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也叫人放心呀，你们晓得不？你们北漂南下了这么多年，跑了不少江湖，见过不少市面，可是，你们能想想我平时过的生活吗？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们想知道吗？每当过年过节，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在寒风中，对着远无尽头的大马路，望眼欲穿。别人一家人围在八仙桌旁，吃着热气腾腾的团年饭，而且，还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可是，我呢，我一个人独守着四面透风的破庙子，坐着冷板凳，谁不说我老残，枉生了一对双胞胎，到头来还是孤苦伶仃的，顿顿吃着冷冰的饭，生起病来全靠隔壁的贾驼背帮忙医治的。”老惨生完气后，明显平静了许多。
　　 聪聪听完后沉默不语。眼里开始有些湿润。
　　 “爸爸，我知道我错了。”明明心肠比较软一些，竟然对着老父亲说了一句后，便嚎啕大哭起来。
　　 “哎哟哟，背时的明明，你在哭啥子，我还没进天堂。真是一个没用的家伙，人死如灯灭，不用怕，是人早晚就得有这么一回，你说，哭哭啼啼像个什么东西？男人，还要流泪吗？记住，你们是老残的儿子，是革命军人的后代。你们哭哭啼啼这个样子，简直不像话，太不像话。趁我还没有走得时候，你们俩要记得，好好孝敬你们的老爸老妈一回。即使你们心中藏有诸多不满，你们也是无法选择父母的，所以，无论你们的父母曾经犯下何种错误，你们都得原谅。”老残再次生完气后，又讲了一堆大道理。
　　 聪聪：“老头子，你都要快去西天报道的人了，还想吃好的，真是想得美，你不知道，吃多了，我看也是浪费。”
　　 老残脸色开始不好看了，语速也越来越慢了，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张开干裂的嘴，可话到到嘴边又欲言又止。
　　 明明端了一碗水递给父亲：“父亲辛辛苦苦一辈子，吃的啥？穿的啥？难道我们不晓得吗？家里有点钱，早就被后妈们用光了，现在可好了，父亲老了，走不动了，手上的钱没有用的了，所以，一个个后娘跑得比太平洋的热带风暴还要快，可以说，她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残，用力地摆了摆手。
　　 明明想竭尽全力地说服聪聪，无论如何，在老爸走之前，一定要煮一碗长寿面给他吃。
　　 聪聪愉快地点了点头。
　　 只是平时过惯了游手好闲的日子的聪聪，此时才想起自己真的做不成啥，会做的就是煮一碗清汤寡水的素汤面，并且，在碗里也没忘撒下两颗盐。
　　 明明心灵手巧，在外只吃过一回，便轻轻松松地为父亲做了一碗香味浓郁的鸡汤铺盖面，并且，没有忘记在鸡汤里多放了两截雪白的小葱。
　　 老残看着面，笑嘻嘻的，觉得自己的儿子此时真的长大了，懂得会孝敬自己了，摸了摸下巴上长长的白胡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就大笑起来，笑得比春天的阳光还要灿烂，似乎还没笑完就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