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的一天，他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喂，还能想起我来吗？。”
　　 声音既陌生又有点熟悉。是谁呢？他脑子里迅速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有想起来。
　　 电话那头笑着说：“你真把我忘了。再仔细想想，我也许是你最恨的人。”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了——是她！他的初恋情人。“你是……”
　　 “是我，想不到吧。我不给你联系，你永远也不会给我联系。”
　　 “我不知道你的电话。”他找着借口。
　　 “想联系就能知道。”她责怪地说，“我不是找到你了。”
　　 沉默了一会，他问：“你现在好吗？”
　　 “很好，”她又笑了，“你呢？”
　　 “我也好。”
　　 “想见一面吗？”她问，“十多年了，看看彼此变成什么样了。”
　　 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会影响你的，”她又说；“我们也就是见个面，说说话。”
　　 “好吧。”他终于答应了，“在哪儿？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吧，”她又笑了，“还在那条小河边，我们分手的地方。不见不散！”
　　 “好的，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他心里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惆怅。整整十二年了，他没再见过她。只是，在心灵的最深处，还珍藏着她的音容笑貌。每当孤独的时候，她就会不知不觉地冒出来，占据他的灵魂，布满他的全身，让他想忘也终不能忘。
　　 这么久毫无音讯，她为什么要见他？难道她也一直放不下他？不可能吧，即使有感情，经过这么多年的冲洗，也早就荡然无存了。要是没感情，为什么还要见他？管她呢，也不过是见一面，然后不还是像雪落大海一样悄无声息了吗？
　　 他心里再也不能平静了，脑子里满是她的影子。这天夜里，他失眠了。一会儿想她见他干什么，一会儿又想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辗转难眠中，十二年前的情景又不停地涌现出来，像清晰的图画，把他的思绪牵回到往事的回忆里。
　　 他和她在初中时就是同学。他们离得并不远。他在河东岸，她在三里外的河西，河上有一座桥，那是她上学的必经之地。那时的她不仅漂亮，而且像个快乐的天使，每看到她时他就心旌摇荡。但那时的男女同学很少说话，更何况，她的座位在前排，而他在最后一排。他感觉她也默默地喜欢他，因为她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但学习的紧张和男女生之间的界限并没有让他们发生故事。直到毕业之后，家里人给他介绍好多对象他都看不上。后来父亲问他为什么。他鼓足勇气说出了她的名字。于是父亲托人去她家提亲。她父母看他长得高大帅气也就答应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发展。后来，她在亲戚的帮助下去了外地的城市打工，并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她父母不想让她再回农村了。他们三番五次劝说她退了这门亲事，将来在城里找个对象，也好摆脱农村生活。她终于拗不过父母，也挡不住外面的诱惑，决心和他分手。
　　 那年的夏天，她从外面回来了。夜晚，她把他约到河边。他们并排走着，蚊虫不时地叮咬着，河水悄无声息，青蛙在草丛里聒噪着。沉默了好久，她终于开口了。他早就知道她父母变了。但他一直相信她的感情，相信她不会屈从于父母。但当“分手”这样的话从她嘴里吐出的时候，他犹如五雷轰顶。一瞬间像失去了整个世界。他在一棵树旁站住。似乎眼前要发黑，他赶紧扶住了树。他也想过这个结果，甚至不止一次地想。但当真的到来时，他还是难以承受。他感觉眼里涌出了咸咸地液体，还好，幸亏是夜晚，她看不到他眼里的泪。此刻，他的灵魂好像要离开躯体，在夜空中游游荡荡，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啜泣，哪儿来的？他四处寻找，这啜泣像发自他的心底，又像是来自天国。他的魂终于回到了躯体。这一刻，他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不是他的声音，是她在哭泣。他看了看她，她正趴在一棵树上痛哭。长长的发辫在她那白色的连衣裙上摇摆着，像在弹一首哀伤的乐曲。
　　 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上。他想说什么，可话未出口，泪先涌了出来。她一转身，扑在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他也抱紧她，想把这一刻留住。他用双手揽住她的腰，身子紧紧地贴着她。似乎一松手，她就会飞了，飞到那遥远的天外，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拥抱着，默默地哭泣着。许久，她仰起脸，哽咽着问；“你恨我吧！把我忘了吧！我不是个好女人。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他低下头，吻她的眼泪。她把嘴迎上去。他们忘情地吻着。她的呻吟和哭泣融合在一起。
　　 月亮也不忍看到他们的忧伤，于是扯过一片乌云，挡住了半边脸。只有那不懂感情的风，还吹起她的秀发，把一缕一缕的幽香融进他的血液里，只是这一刻，他毫无察觉……
　　 她终于走了。他望着她的影子飘过小桥，飘向不远处的村庄。他的心也像被掏空一样，长久地伫立在桥头上。从此，她远去的身影就成了他永远的痛。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吃过早饭，走出村庄。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雪。地里的麦田仍然被残雪覆盖着。乡间的小路上，只有中间一点露着路面。路两边是没有融化的积雪，上面还有深深浅浅的脚印。
　　 一出村，寒风吹来，他感到了一阵凉意，就把羽绒袄上的帽子戴上，慢慢地走向河沿。因为天冷，几乎遇不到行人。这正合了他的心意。他很怕被人看到，像做贼似的不敢见人。
　　 到了桥头，还好，她还没来。等了一会，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的羽绒袄的人向桥边走来。尽管她戴着帽子，手插在兜里。他也立刻感到那就是她。她的身影还是那样熟悉。他的心立刻激动起来。望着她越来越近，心也随之怦怦直跳。
　　 快到桥了，他迎了几步。她来到他面前，站住了。他略微紧张地说；“你来了。”
　　 她笑着问：“你等多久了？”她的笑还和十二年前一样。
　　 “刚来。”他说。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说：“你有点老了，岁月不饶人啊！”
　　 “你还那样年轻，”他说，“一点也不显老。”
　　 “怎么不老啊，”她又笑了，“快四十的人了。”
　　 “你看起来就像三十岁。”他说。
　　 “你也学会奉承了？”她歪这头，露出调皮的神情。
　　 他的神态，让他想到了十多年前的她。她可真没变，还像个小女孩。
　　 “不是奉承，是真的。”他又说，“我们走走吧。”
　　 他们沿着河畔走着。他想多走一段路，以免遇到熟人。但这冰天雪地里，除了他们俩的身影，哪儿还有人啊。
　　 他们先是默默地走，岸边光秃秃的树木护卫者他们的身影。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着。冷风不断地吹来，他们似乎并没有感觉。走了一会，他轻轻地问：“你现在好吗？”
　　 “混饭吃，饿不着。”她说，“你呢？听说你过的得不错啊，还盖了楼。”
　　 “现在的农村不像当年了。”他说，“盖楼的可不稀罕。”
　　 “是的，”她也感慨地说,“虽说我在城里，可我们的工资并不高，而且就那点死工资，买了房子还欠了房贷。生活并不富裕，相比来说，还不如农村的呢。”
　　 “现在国家的政策好了，农村人既可以在家创业，也可以出外打工，住的、用的、吃的、穿的，的确不比城里差。”他说。
　　 “你为什么不出去打工啊？”她突然问。
　　 “我想在家创业。”他很坚定地说，“在外面也不容易。再说，我在家里承包了几亩养鱼池，还种了十多亩地。养鱼池能收入几万元。地一年两茬，夏天收麦子和蒜，然后种棉花、玉米、青豆等。一年怎么也得几万元。现在国家不仅不要税，还给补助，种地的效益也很好。不管种什么，既有机械化，也可以雇人干，自己也就是操操心，再也不用像老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另外，农闲时，也可以在附近打工，只要不懒惰，一年四季都能挣钱。当然，去外面有去外面的好处，但人各有志，我更希望在家乡致富。”
　　 “我很欣赏你的志向。”她兴奋地说，“我现在很羡慕农村的生活。不仅是因为农村富了，还有农村的自然环境是城里不能比的。如果现在让我选择，我会留在家乡。是啊，正像你说的，在外面闯荡也很不容易，这中间吃的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你现在的生活也很好啊。”他安慰她说。
　　 “其实在哪儿都不会挨饿。经历了好多事之后，我才明白，物质生活并不重要。特别是女人，女人最看重的是感情。”
　　 “你对他不满意吗？”他疑惑地问。
　　 “咱们坐一会吧，”她答非所问，“总不能一直走吧。”
　　 他看了看地上的积雪，说：“坐哪儿？”
　　 她笑着拿出了一块塑料布和一叠报纸。原来她早有准备。她在一棵树旁用手扒出一小片空地，然后把塑料布铺在上面，再垫上报纸。她用雪把手擦了擦，站起来对他说：“可以坐了。”
　　 他倚靠着树坐下来。她也坐在了她身边。
　　 他望着冰封的河，默然无语。
　　 她歪头看看他，嗔怪道；“现在从你的眼里再也找不到当年看我的眼神了。”
　　 他悠悠地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啊，”她也叹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们都快到中年了。当年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还记得吗？也是这条河边，我们第一次约会。”
　　 “怎么会忘呢？”他看了她一眼，又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那年秋天，刚刚收了秋，家里有了一点钱。他父亲就托媒人到她家说亲。然后按农村风俗，他家花了一千多元给她买了东西，算是过了礼。过礼的第二天，他和她相约骑着自行车去县城游玩。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傍晚，他送她回家。走到河沿的路口时，她提议不走公路了，走河沿。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谈得很开心。天快黑了，河沿上很少碰到人，他们并肩而行，骑得很慢很慢。不知道走了多久，夜幕渐渐降临了。她说：“咱们下车走一会吧。”
　　 他们下了车，推着向前走。他第一次和女孩一起走，心里既喜悦又紧张。夜风吹起她的秀发，不时地在他耳边掠过，一阵阵痒痒的甜蜜就弥漫开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天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星星。星光透过树梢，洒在幽静的小路上。小路上响着他们轻轻地脚步声，也响着他们的心跳。他悄悄看了看她。星星正藏匿在她的眼里，牵引着她的梦幻。她是那样美丽动人，又是那样激情洋溢。那微微的羞涩和初恋的喜悦统一在一起，蕴涵着丰富的情感和无限地蜜意。
　　 他们沉默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看了他一眼，轻轻地说；“我们停一会吧。”
　　 他们放好车子，面对面地站住了。他和她离得是那样近。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听到了她呼吸的气息，感到了她急促地心跳。风轻轻地吹拂着，又把她的几丝秀发吹到了他脸上。那一瞬间的轻掠，像燕子掠过湖面，尾尖轻轻在水面一划，湖面上就荡起层层涟漪。
　　 他真想拥抱她，可又不敢。这时，她轻轻嗔怪道：“你真不懂女孩的心。”
　　 他发现她眼里充满了渴望，在她的含嗔责怪里分明昭示着心灵的呼唤。于是，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含情脉脉地问：“怎样才是懂你的心呢？”
　　 她顺势扑进他怀里。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过了好长时间，她抬起头，她的脸庞正像夜空的月亮。嫦娥从她的眼里散发出迷人的光辉。他从未见过这样柔情万种的眼睛，从未听到过这样絮语呢喃的声音，从未感受过这样香气馥郁的躯体。当这一切突然来临之际，他禁不住飘飘欲仙了。他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飘飘悠悠地升上天空，和美丽的夜晚融为一体。在这永恒的瞬间，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时间与空间。这一刻，只有她的美在他美好的梦中。
　　 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他们才慢慢地松开。随后，他们又坐在河沿下，相互倾诉爱慕之情。河水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他们身边，犹如他们纯洁的心灵没有经受任何污染。黑森森的树木环绕在他们周围，像坚强的卫士。远处黑黝黝的村庄里时而传来几声呼唤，把他们的思绪从遥远的天国拉回到美好的现实。她想起了母亲正在家等候，或许正在担心。然而她仍然不想走，她央求他送她到家，免得她挨嚷。
　　 过了一会，他让她唱首歌。于是，她充满深情地唱了起来：“……年十七年纪十八，偷偷在说心里话。羞答答，羞答答，梦里总是梦见他……”这优美的情歌，震撼了他的心灵；这动人的旋律，仿佛充溢了整个天空。她就像天使在这歌声里降临，为他送来了上帝的福音。她忽闪着多情的眼睛，让他的心完全坠入了爱河。周围的一切仿佛也被她的歌声感染，在静谧的夜空里呈现着醉人的安详。远处的村庄里闪烁着几星灯火，温暖着他们的心，也给这美丽的夜晚增添了光彩。时间像静静的河水从他们身边流过，生命悄悄地揭开了浪漫的一页。这个夜晚就这样融进了他的心里，永远激起幸福的回忆。
　　 那是多么令人回味无穷的夜晚，多么让人魂牵梦系的岁月！只是，人生难得如初见，谁又能想到今后的分离呢？
　　 从回忆中醒来，他发现她的头靠在了他肩上。他轻轻地揽住了她。
　　 “我多想再回到从前啊！”她说，“如果有来生，我要按自己的意愿走一次。”
　　 他也满怀伤感地说；“你知道你留给我的痛苦吗？”
　　 “不说这些了。”她突然笑了，“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把不快乐的事都忘了吧。这一刻只有我们俩。”
　　 “说什么呢？”他问。
　　 “你再吻我一次好吗？”她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柔情和渴望。
　　 他低下了头，她迎上去，两颗激动的心再一次相撞。
　　 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了她。他发现，她眼里满是泪水，就像十二年前分别时那样。
　　 他说：“我们该走了。”
　　 “不能再多呆一会吗？”她含泪问。
　　 “早晚还是要分手。”他伤感地说。
　　 他们起身，慢慢地往回走。河畔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
　　 又到了小桥旁，她再一次扑进他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这一刻，他的眼里也湿湿的。
　　 终于，他们分开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的眼神又像当年一样了。我喜欢你这样的眼神。”
　　 然后，她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回头向他摆手。他依然站在那儿，目送着她的身影。两滴热泪滴下来落进雪里，只是他没有察觉。他想起了几句歌词，就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唱起来：“不说是否该走，不说是否该留，只请你别松开我的双手；不说一往情深，不说难舍难分，只希望此刻能多一些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