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售房部徐申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买房人。当吴氏报上她八十三岁的年龄时，徐申更是吃惊：“大妈，你真想买房？”
　　 吴氏见徐申面露惊异、猜疑的神情，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局促，有些羞愧：“我们，我们是要买房。只是，我想在你们这儿看看有没有小点的房子，因为，因为，我们……钱不多。”吴氏吞吞吐吐，说到“钱不多”时脸上一片尴尬。
　　 “哦。”徐申应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地递给老人有关房产的宣传彩图。直到现在，徐申仍确定，老人不会是真的要买房，她或是跟儿女们住烦了或其它什么原因临时冒出的想法，说白了，也就是老人一时的心血来潮，实际上谁家也不会让这把年纪的老人单独买房。八十多岁高龄，一旦老人仙去，房室产权的理顺相当麻烦，一般人家是绝对不会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的。
　　 “这些房子现在还在纸上，我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住上？”吴氏用老人特有的青筋暴露的略显干枯的手把宣传彩页大概翻了翻，一脸沮丧。
　　 “大妈，这些房子是期房，一旦动工，盖起来会很快的，明年年底您就可以入住了。”徐申听了老人的话，更加确定自己的感觉——这老人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如意才急着要“单住”。
　　 吴氏听了徐申的话，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但又不甘心地问：“我说，丫头，有现在就能住的房子吗？”吴氏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徐申。
　　 “这？……房子还是有的，正在交钥匙。”徐申为老人进一步的急迫搞得有些晕头――好像老人买房还真不是戏言呢。
　　 “真的，那我能看看吗？”吴氏一听，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向徐申，目光一亮。
　　 “大妈，你这么大年纪了，不会真要给自己买房吧。”徐申原想简单应付一下老人，只等她消除“心血来潮”。现在看来，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老人真是要买房，那可真得认真应对！因为，在自己手上就有两套房子。原来的客户家里临时出了一些问题，委托她全权负责把房子按现价转卖。徐申很清楚这样转的房子可以从中挣到相当可观的差价，如果顺利的话，每平米可以挣到了200块钱呢，她当然非常愿意帮客户这样的“忙”，但因为是私下交易，买家必须是那种麻烦事少、话少的人，要具有绝对的安全系数。这种事要是被老板知道，挨批是小事，很可能还会有被炒了工作的危险，所以，一般情况下，徐申处理这样的事，格外小心。
　　 “是我买，真是我们自己买，真的。”吴氏忙不迭地应着。
　　 徐申再次认真看了老人，确定买房事实成立，这才在思想上进入正式的购房程序：“那你们准备买多少钱的房子？”
　　 “我们有……六万块钱。”吴氏说出具体钱数的时候，还是很局促。
　　 “哦，大妈，那肯定是不够的。我们这儿最便宜的房子也要11万呢。”徐申提醒吴氏，刚刚热起来的心又凉了下来，但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职业的热度。
　　 “我们……我们……”听了报价，吴氏更为自己的钱少局促不安，双手来回地搓着。
　　 “您老人家肯定有子女吧。”徐申试着探问。
　　 说到子女，吴氏的头抬了起来，脸，一下子明朗：“有，当然有，我们有五个儿子一个闺女呢。”
　　 “呵呵，那您真是幸福。您老人家有那么多孩子，让他们一家出一点钱，不就够了嘛。”徐申笑了，看来房子出手给老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嗯，孩子们还都孝顺。”吴氏没有接徐申的话，自顾地说。
　　 “那您还想什么，把您的子女叫来，让他们帮您办理住房手续，您就安心等着入住吧。”徐申笑呵呵地向老人建议。
　　 “不，不，他们都忙，请假是要扣工钱的，不行，不行。”吴氏马上否定了徐申的提议，一连说了几个“不”。
　　 “丫头，你那房子什么时候能入住？”吴氏又回到她所关心的话题。
　　 “哦，这是现房，只要你交了钱，签了合同，马上就能拿到钥匙住上。”徐申尽量简单地向老人解释现房购买的程序。
　　 “哦，那好，那好。这一入冬，我老头的肺病又犯了，床都下不来了，得马上住进有暖气的房子，要不，我怕他过不了这个冬。”吴氏说出了买房真正的理由，说到“我怕他过不了这个冬”时，眼睛里一下就蓄满了泪，她赶紧低了眉眼。
　　
　　 二
　　 吴氏回到家，摸摸索索地翻出几个银行折子，凑在床边跟老伴一起合计。
　　 “才六万，还差好几万呢。再说，这可是我们所有的钱了，要是一次用掉，以后我没了，你可怎么办呀，老婆子？”老伴盯了一会折子，勉强把话说完，就一阵猛咳。
　　 吴氏忙放下折子，爬到老伴身边，一手帮老伴捶背，一手“顺”着他的胸。一会儿，老伴的咳嗽停了下来，吐了几大口痰。咳嗽是停了，但，脸，被憋得酱红。
　　 “你看这平房不保暖，怎么烧火都不暖和。这个冬天，你连床都下不来了，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吴氏苦着脸又回到先前坐的位置，看着折子发呆。
　　 “我没事，这么多年不是都这样过来了嘛。只是苦了你，一到冬天，晚上就不能睡个囫囵觉，总怕炉子熄了火冷了我，一会一会地起来看。”老伴话中满含歉意。
　　 “那倒没什么。只是这老房子太旧了，到处跑风，烧不暖。再说，你看跟你一批的离休干部，哪个不是住在楼房里享清福了？”吴氏轻声慢语地仍坐在床沿上摆弄那几个折子。
　　 “说的也是。要不是那些个兔崽子一个一个地不争气，都成了家还得靠我们养，我们怎么着也该有自己的楼房了。”老伴说到“兔崽子们”，又是一顿猛咳。
　　 “好了，好了，孩子们也不容易。一个一个地下了岗，我们不帮他们还能有谁帮他们呢？好在我们俩也用不了几个钱。”吴氏连忙拍着老伴的背，好言相劝。
　　 “我们还要为他们做什么？他们的孩子都我们管着，他们什么时候拿过一分钱的生活费？”老伴还是梗着脖子，不依不饶。
　　 “好了，好了，我们自己的孙子，应该的，你不是也说孙子们可爱嘛。”吴氏还是耐心地劝。
　　 “唉，现在好了，我们要买房，看哪个兔崽子会给你钱。”老伴叹气。
　　 “孩子们要有钱，会给我们的。”吴氏还是一副好脾气。
　　 “你做梦吧。你能从他们手上拿来一分钱，我就不姓吴。”老伴不屑。
　　 “那你姓什么？”吴氏跟老伴开着玩笑――她可不想老伴生气气坏了身子。
　　 其实，吴氏一到家，看老伴睡着，就已经给儿子们打了电话。
　　 “你们疯了，这么大年纪还买什么房子？！”三个儿子一个口气。
　　 连买房子他们都反对，当然不可能给钱的，这样想着，泪就溢在满脸纵横的皱纹里，吴氏心里闷闷的，放下电话，抹了抹泪，又想开了，“孩子们也真是难呢，下岗了，没钱。”
　　 现在天色已晚，想必其他几个孩子已下班回家，吴氏服伺老伴睡下，又把几个孙子安排去写作业，这才又拿出电话本，准备再打电话。
　　 先打给谁呢？吴氏这次没有急着拔号，想起白天的电话结果，背上又忍不住发凉。下岗的孩子心情不好哪，吴氏这么想着，就先拔了女儿的电话。
　　 “妈妈，怎么了？有事吗？你把电话先放下，我给你打过去。”电话一通，就传来女儿惊异的声音。
　　 是啊，平时他们老两口是舍不得主动打电话的，都是女儿打回来问他们的情况。今天她突然主动去电话，是把女儿吓着了，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女儿的着急，让吴氏心里暖暖的，又要流泪。要说，这些孩子们，只有这个闺女一心想着他们，一年到头，家里用的都是她在费心添置。
　　 “买房子？好啊，好啊。你们总算想明白了，早该买了。你看爸爸，一到冬天那个咳啊。有了楼房，房子暖和了，爸爸就不会受凉再那么咳了，你也不用再辛苦地半夜起来添煤烧火了。买，早就该买！”女儿听了吴氏的买房计划，马上跟过一串肯定的话。
　　 “是啊，是要买房了，一到冬天你爸爸受的那个罪啊。”吴氏说得哽咽。
　　 “买，妈妈，马上买。要不，那点钱早晚也会被你那些个宝贝儿子今天一点明天一点地掏空的。”女儿说起几个兄弟就没好气。
　　 吴氏知道女儿为兄弟们经常向他们伸手耿耿于怀。“他们多大了，都成家立业了，你们还管，而且不但要管他们，还得管着他们的孩子，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对几个兄弟处处依着父母，女儿自是气愤不平。
　　 “他们不是难嘛。”吴氏叹一口声，总是这样回答，总是时不时地、一千两千地，不忍心拒绝儿子的要求，看儿子为钱作难。
　　 “全国又不是只他们几个下岗，下岗的人多了，也没见着都赖在父母身上。再说，老三，老五呢，他们可是正规的国家公务员。”女儿什么时候说到这些家事，都要替父母鸣不平。
　　 “他们……也难啊。要想在机关出人头地也是很难的。要想往上升，没钱是不行的。”吴氏想着在机关工作的儿子，心头更酸。
　　 “那些经济条件好或是有背景的，都会升职。”言下之意，儿子们在责备父母的无能。吴氏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歉意，只是怪自己和老伴既无钱也无势不能帮上孩子们的忙。
　　 “别听他们胡说，有本事把工作做好，一样会得到重用。”女儿可不买弟弟们的“理”。
　　 “哦，你们买房子，钱够吗？”女儿说了一阵话，才突然醒过神地问。
　　
　　 三
　　 一大清早远远地看到站在售房部门前的老太太，徐申还真没想到，她还真的又来了！虽说那天后来的话说得很清楚，但，徐申还是没有把握最后相信老人的买房计划。
　　 “丫头，你们这儿贷款是怎么办理的？”吴氏今天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你们不符合政策，大妈，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是不能贷款的。”徐申笑着向老人解释国家法规。
　　 “那……”吴氏满怀的热情冷了。昨天跟女儿通了话，最终她还是没有向女儿张口，她决心不再让女儿操心。女儿为这个家，操的心也确实太多了，能自己解决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于是他们想到贷款。吴氏把想法跟老伴一说，俩人还真想到了一起：自己贷款，尽量不拖累孩子们。两人马上合计起来：老伴一个月2100多元的工资，紧两年应该没问题的。
　　 “但愿我还能活两年。”方案定下来，老伴靠在被子上闭着眼睛疲惫地说。
　　 “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叫自己来，你已过了八十四的坎了，肯定没问题的。”吴氏见老伴这样说，拉了拉老伴的手，故作轻松地笑。现在老伴的手整天捂在被窝里，还是凉浸浸的，这让吴氏更增加了对老伴身体状况的担忧和对买房子的迫切。
　　 “不是说我，我已经活得够本了。我的那些个战友剩下的不多了，就我还活着，不是你照顾我照顾得仔细上心，我可能也早死了，所以，我知足了。”老伴仍旧闭着眼睛，把本握在吴氏手里的手抽出来反过来握在手中，“我只是怕你没有工资，没有其它收入，现在再不攒点，到时候，我没了，你该怎么活呢？”老伴眼睛发呆地望着屋顶，伤感重重。
　　 “别乱想，你没有了，我还活什么劲，跟你一起去。”吴氏也拉紧老伴的手，晃了一下。
　　 “别瞎想，跟了我，你这辈子没享上什么福。我这病拖了你这么多年，等我没了，我看你就到妮子那里去住吧。这些年妮子一直在叫我们住过去，之所以没去，我知道是你怕我的病招孩子们嫌。”老伴说着，睁开眼睛，恹恹地看着吴氏。
　　 “也不是，女儿肯定不会嫌弃我们的。我只是觉得，我们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就不要给孩子们添麻烦。”吴氏否认着，又习惯地为老伴掖掖被角。
　　 “大妈，您这个年龄，说实在的，真的不适合自己买房。您应该跟您的儿女们商量一下，让他们出面贷款，然后把房子的户落在他们名下。这样做的好处，一是解决了现在您钱不够的问题，再说，到时候，也避免诸如遗产税、转户手续等等的麻烦。”徐申在售房部，对自己最底线的要求，是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为客户着想。她极看不惯有些售房员为了卖出房子天花乱坠地只说自己的话，只顾自己的利。
　　 “不，不是。”吴氏忙说“不”。“我们就是想自己有个房子。跟你说丫头，我们活了一辈子，我自己没有自己的名字随了老头子叫吴氏就算了，可到老了，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样老头子会死不瞑目的，他可是战争年代九死一生闯过来的，与他一起的战友只要还活着的，个个都住楼房享清福，我不能让他到死也住不上自己的房。”吴氏这番话一反平时局促的常态，说得很坚决。
　　 “这样啊？”徐申没想到老人会这样想问题。
　　 “我女儿会给我们一些钱。你看这样行不行，丫头，到时候我们没了，你要为我们作证，房子的钱是女儿出的，到时候不能由……其他人来分。”吴氏犹豫地说出“其他人”，向徐申提出一个请求。
　　 “呵呵，大妈，这肯定不行。这可是法律，不是谁一句话就能生效的。你要是想以后没有财产纠葛，最好在买房的时候，就公证清楚。”徐申笑了，为老人想问题的简单。
　　 “那……一家人，撕破了脸皮，多不好意思。”吴氏觉得这样处理家事，很丑。“还是算了吧，我想这两年我们能还给女儿钱。”吴氏只能另外想办法。“你不知道，丫头，这么多年，我和老伴多亏了女儿照顾，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用女儿那么多钱了。”吴氏补充着对徐申解释。
　　 “那您真的决定买房了？”徐申需要最后确认。
　　 “嗯，丫头，带我先看一下房子吧。”吴氏说着，已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