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巧手张”核雕记(小说)
话说自打清朝开始,云南大理漾濞的核桃便已天下扬名,海外享誉,清代人檀萃在《滇海虞衡志》中即有记载:“核桃以漾濞江为上,壳薄可掐而破之。”可是漾濞却有一种“铁石核桃”,其果如其名,皮厚核小味道差。除了个头超过侪类以外,全没有漾濞核桃的半点长处,不管怎么咀嚼,都嚼不出核桃那种独特的香甜味道,而且不论你怎么费心尽力地伺候它们,那核桃树硬是就不领情,照样结出坚如铁石的果子来。
然而漾濞流传这样一句话,“铁石核桃,唯利一张”,这“一张”,便是“核雕张氏”一族了。全漾濞,只有张家侍弄着十几亩的“铁石核桃”,将这些核桃界的另类,别出心裁地雕成工艺品,真是异想天开又令人叹服。
“巧手张”便是漾濞张氏核雕第八代传人。
也曾有人眼热核雕,想要效仿制作,却都没能成功。只有张氏家族专有其利,为何?因为那铁石核桃坚硬刚脆,比不得寻常木头的柔韧,也不似玉石金银的硬实,稍有不慎,核桃壳便断裂开来,前功尽弃,非寻常匠人所能驾驭。巧手张生性木讷,一根筋。无妻无子,一门心思都在核雕上。虽长相粗苯,操刀的手指却灵巧无比。那刻刀几与核桃融为一体,上下翻飞,左右逢源,雕刻琢磨,直如一个画家在宣纸上点染钩皴一般,观者惊艳,闻者叹服。
而这铁石核桃另有一般妙处,其壳黄褐如铁,果仁却微带紫红,于是得了个雅号,叫做“铁骨丹心”。巧手张便因材构思,雕出个“狸猫戏硕鼠”,或者“狮子滚绣球”。核桃轻轻滚动,上面的狮子狸猫就像活过来了一样,中间的核桃仁活灵灵地变成了它们的玩物,由不得你不赞叹不敬服,“巧手张”的雅号由此而来。
然而巧手张却并不满足,因为他曾祖父的一个核雕作品曾被送进了皇宫之中,皇帝却只说了一句“雕虫小技,终难登大雅之堂”,张氏核雕便失去了进入皇庭的资格,巧手张的曾祖父也因此郁郁而终。巧手张便立志要让张氏核雕名扬天下,他要雕刻一幅“双龙戏珠”,以博得皇帝的金口一赞。可惜十几年过去,一直到皇帝被赶下了龙庭,赶出了皇宫,华夏大地再也没了皇帝这个名号,巧手张也没遇到合适的铁石核桃。因其势而象其形的铁石核桃,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得到的?
虽然核雕没中皇帝的意,可是,毕竟能够得到皇帝的金口一评。皇帝虽然被赶跑了,但是龙威尚在,龙气尚存,因此凡是有达官贵人游山玩水路经此地,或者有人要到京城盛都走亲访友顺道经过,则必定要来这里挑个核雕带走。
不过巧手张卖核雕,跟别人不一样,你进得门来,他只打量你一眼,便从核雕里拿出一个来,双手捧到你的面前说:“这核雕与你有缘,便是你的。”你也莫争也莫挑,只管接受了,自己看着给工钱,你想要送人,也请便。倘若他看你半天摇摇头,你只能拍拍手走人。哪怕巧手张的柜子里还有一大堆核雕,哪怕你一掷千金出手豪阔,哪怕你磨破了嘴皮子,他也是眯起双眼,一个不肯给你,你也只有悻悻地离开。
后来为了不再听来人啰嗦,巧手张干脆在屋里挂了一幅字,写着“核雕只货有缘人,无缘有钱莫进门”,又把自己雕刻核桃的屋子称为“痴核斋”。乡里的教书先生孟秀才便夸赞巧手张是得了道成了仙的真人,与那庄周笔下“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宋荣子相似。
那年,刚刚过了采摘核桃的季节,巧手张的家里来了不速之客。西装革履,头戴礼帽,手里拿着根锃亮的黄漆木棍,后面跟着个穿绸衫的家伙。巧手张看到这人,气便不打一处来。原来此人是宋家二少爷,当年拿着老子的钱到东洋混了几年回来,行事说话便一副日本人的做派张口闭口就是“我大日本帝国如何如何”。又依着日本人的习惯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做“犬养敬二”,据说是来自日本的一个什么名人,简直就是一个“假洋鬼子”。大家都看不顺眼,背地里便都喊他“宋二鬼子”,这名称倒也符合日本人起名的习俗。二鬼子早些年就曾到这里来求购核雕,却吃了个闭门羹,今天到此,肯定是夜猫子进宅了。
巧手张微闭了双眼,给他来个不理不睬。那二鬼子深鞠一躬,跪坐在了巧手张对面,点了一颗洋烟,深吸一口,吐露来意:“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大日本帝国皇军已攻占了大半个中国,不日便会入主中原,荣登大宝,巧手君如何不为日后计?”
见巧手张不搭不理,二鬼子有些讪讪。那个穿绸衫的家伙便紧着劲儿地开始解释,说有一位什么太君大佐,是犬养敬二先生的好朋友,早在日本的时候就久闻巧手张的大名。此次借着“东亚圣战”的机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暂住南京,想要巧手张给他雕刻一个“双龙戏珠”,交托给犬养先生带去。如果应允,必定重金酬谢。那二鬼子便深深地鞠了一躬,将沉甸甸的一大包银洋放在了巧手张的桌子上。
巧手张却沉下了脸,右手轻摇:“我的核雕,只给中国人做。小日本,不行!”语气斩钉截铁,不带丝毫回旋余地。
见巧手张毫不犹豫地拒绝,二鬼子并不意外,也不急不恼。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一层一层揭开来,最里面是一块白绸包着的一个核桃籽料,二鬼子把核桃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巧手张面前。巧手张只看了籽料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睛。那个核桃不仅个头大出寻常的铁石核桃一圈,而且看筋脉外形,正是他找了几十年的龙雕图!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捧起那个核桃籽料,上上下下地端详,仿佛用眼睛就已经雕刻好了一样。看罢多时,才恋恋不舍地把核桃放回了桌上。二鬼子脸上乐开了花,以为他必定答应,然而巧手张却轻轻地但是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绸衫跟班还待多言,巧手张已经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二鬼子竟然并不多言,站起身,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核桃和大洋却不收起来,转身便往外走,翻译尾随。
“东西拿走!”巧手张在后面喊了一声。
跟班回过身来,点头哈腰,说道:“宋公子说,宝刀赠英雄。这籽料,只有巧手张才配得上,雕与不雕,都不必收回,算是推动大日本帝国与中国交好的一点诚意。”
巧手张却发了愁,倘若对方硬逼,他倒不在乎,大不了是个死嘛!可是对方明摆着是要以柔克刚,如果拒绝,倒显得他巧手张小肚鸡肠。加上连年战争,民不聊生,他的核雕已经断了销路,那一包大洋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可是这日本人的钱,如何要得?
虽然漾濞只是抗日战争的后方,可他早就听说日本人的恶名,这些年的战火,不就是这帮小日本点燃的吗?断了他生机的,不就是这帮家伙吗?
他又捧起核桃来仔细观看揣摩,有心要把这块籽料摔碎扔掉,可是又如何能硬下心肠?他毕生潜心于核雕,任何籽料到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否则如何能担得起“巧手张”的称号?今天遇到如此难得的籽料,本就舍不得放手,更何况又是他寻找了几十年的“双龙戏珠”籽料?正如酒鬼见佳酿、吃货闻肉香,食指大动,心痒难熬,委实难以决断。
思索良久,没有好办法解决,巧手张长叹一声,把核桃又放回桌上。信步出门,却发现大门两旁已站上了两个家丁,荷枪实弹,威风凛凛,这才知道这二鬼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原来二鬼子另有一番计较,巧手张的核雕虽然珍贵,倒也不算太过难得。除非核雕人从此不再雕刻,自己送给日本人的这几个核雕,才能身价倍增,甚至于价值连城,他宋二公子也才能备受重用。他已经打定主意,那“双龙戏珠”完成之日,便是巧手张魂归地府之时。
这一夜,巧手张便无论如何不能安寝了,总是梦到核桃压在自己身上,把自己压得粉身碎骨,他猛然惊醒,心中已有了主意。
第二日,二鬼子又来求巧手张答应雕刻“双龙戏珠”。本以为会再碰一鼻子灰,没想到巧手张欣然应允,倒教二鬼子大喜过望,连连称。,干脆搬过来住在了巧手张家里,名为辅助,实是监视。巧手张也不管他的这些鬼蜮伎俩,他把核桃籽料泡进特制的油中。自己斋戒三日,沐浴更衣。从油里捞出核桃轻轻抚摸,感觉到核桃壳已微微有些发软。点点头,将核桃在模具上夹好,便开始下刀,轻刻细琢,慢雕缓磨,那没有生命的核桃竟似渐渐地有了生气,有了活力。巧手张又把雕透了的核桃放在窗外,让那核雕沐浴在晨露溪风中,阳光月色下,吸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眼见得龙头显现,龙身具形,核桃仁在里面缩成一个球形,巧手张不由得面带欣喜,就连在旁监工的二鬼子和那个跟班也是赞叹不已。
说话间,已经到了核雕接近完工的时候,只剩下最后点睛的一刀。这一日,巧手张在窗前摆下香案,望空祷告完毕,恭恭敬敬地捧起核桃,左边一旋,龙眼不怒自威。右边一抹,龙眼横眉怒目。他高高地举起核雕,阳光从核雕中透过,那龙便似是得了神通,活灵活现,简直要从核桃壳上腾越而起,翱翔九天一番。巧手张轻轻摇一摇头,赞叹一声,有生之年大愿得偿,终于刻成了这一幅“双龙戏珠”。
忽然,他觉得后心一凉,又一热,他低头,看到闪亮亮的刀尖上浸着鲜血,刀尖回缩,鲜血便喷溅而出。
他回过头,二鬼子一脸狰狞,嘴角带着瘆人的冷笑,正在用一块白布擦拭尖刀上的鲜血,跟班站在一旁,一脸谄媚:“从此张氏核雕绝矣,公子手中这一颗便是绝品!”
巧手张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看着那颗核雕,一张嘴,一口血喷在核桃上,核桃仁就像是一颗燃烧着的火球,在龙口上跳跃着。
“真是天下无双的绝品,此生终于再无憾事。”他微笑,身子向前一扑,压碎了刚刚雕好的“双龙戏珠”。
翌年,那铁石核桃树尽皆枯萎,“铁骨丹心”从此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