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瑛瑛
正值清明长假,我立意去探访35年没有联系的远亲,这次完全是以忆旧的方式撇开任何交通工具一路步行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从北民湖西北岸的罗阳岗出发,沿大堤走完10华里路后,在车溪下堤过南门垸向白洋渡、梅家湾方向走去。虽然这里的路、房屋、田园与30多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进步性变化,但由于湿地政策的保护,仍然是自古以来的原生态地貌。
时值农历三月的天气,浓浓的春色绿化了所行一路的树木、古藤、小草;万紫千红霞霓般地铺满沿途的芳草,披满了桃李之类的花木树冠。春溪淙淙流淌着碎玉乱银,逗引着鱼儿成群结队地逆水弄浪,在明丽的阳光下溅起点点晶亮的飞沫。小鸟匿杨藏柳、追伴寻侣、且歌且舞,喉闹春潮。春风将湖水权作无弦的琵琶弹响雄浑的沧浪韵曲。蛙声此起彼伏地伴随着我的行程。我边走边看,倒是让不少旧物旧址不断地牵引着我的思维去细想过去的情景。我好几次停立于我认为有些故事的地方把往事怀想。我甚至在一棵老树下站一会儿后又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后又干脆躺在它的下面仰望蓝空衬托下的它,静心地体味着它身边的故事。这棵老树下曾经有一张石桌配着四个石凳,石桌石凳边有一个草寮,草寮里住着一位老人。过去我们由此经过时,都会在老树下的石凳上坐一会。看到有歇脚的远行人,那草寮里的老人就会提出一壶茶来和远行人搭讪聊起天来。健谈的老人开口就是岳飞、李世民的,绘声绘色地描述常常吸引着人不是怕日头落入西边大堤是不愿走的,我曾经就是因为缠住老头讲“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的故事而差点误了行程,至今想来还感到好笑呢。现在,老人不知归宿何处?草寮亦无影无踪!石桌石凳也不知下落!只有老树还在,显得孤独无聊。
我这样地怀揣着忆旧的心思走着,脑海里自然泛滥起缕缕往事。
不知不觉地,我上了白洋渡大堤。大堤还是原来的大堤,大堤上的杂草荆棘也许都是原来的杂草荆棘的子孙,所以还保持着遗传面貌。可是上得堤来,古渡已经面貌全非,从堤上通往堤脚的一条石板铺成的坡道满是荆棘藤萝,可见很久无人踏足了。从此岸到彼岸的200米宽的河面上,熟悉的乌篷渡船不见了!系乌篷船的老柳树也不见了。而今的行人都驾车迅速地来往在一座宽阔的钢筋水泥结构桥上。
走过这座桥,踏上白洋渡对岸的大堤,站在大堤上再回头看河边老渡口旁被大堤丢在外边的一个高冈,不见了渡船老人的茅棚,只有一丛灌木林占领着高冈的空间。而在这丛灌木林中,有两棵尺多粗的龙羊松高约10米,并列屹立着,卫士般地守住中间的墓碑及碑后的青坟。坟头上还插着清明祭祀先辈的纸花。塑料质地的那串红色的玫瑰花,在绿色背景里的春阳下分外显眼,这不觉引发我隐隐约约地去想35年前的一幕,我好奇地向墓碑走去,惊动了歇息在坟头的一只乌鸦,它“哇”的一声展翅冲上天空,盘旋了一周后又回落在一棵龙羊松的稍头俯视着我,好像是监视着我的行动似的。
我不敢放肆脚步,带着一种肃穆虔敬的神情,轻轻地到离墓碑一二米的地方伫立,看到墓碑中央的一行阴刻颜体大字“王瑛瑛之墓”,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
这是我20多岁时的一天,我一早辞别梅家湾的亲戚回来,走到大堤拐弯处,看到前面有一队送葬的人群,四个人抬着一个没有上漆的白坯棺材,后面跟着一群人,没有孝衣孝帽,没有唢呐、狮子龙灯、锣鼓,只有默默低头相送的人们,一个老汉提着一只篮子,走几步后就从篮子里拿出一张冥钱撒在路旁。这种太不合传统的送葬方式使我大为奇怪。我问傍边观看的人这是怎么会事时,被问的人就低头走开了,有意回避我的问题,这使我感到越有要问的欲望,不然,是不会满足我的好奇心理的,我会为此而感到遗憾。
于是,我默默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也低头走着,我走到队伍后一个约50多岁看来面色有点忧郁的人旁和他并肩走着。我边走边问:
“请问大叔,这送葬的方式怎么这样奇怪?死者是谁?”
“你别问了,这是一件伤心的事!”这位大叔回答简单,他一开口就想封我的口。
“喔!是一个没有成年的人吗?”好奇驱使我更加要问。我之所以这样发问,是因为在我们这儿的风俗里,未成年的夭折者,是不安正统的礼俗来办理丧礼的,一般是白棺送出,也不入祖茔。
“是成年人,但家里还有前辈……死得不正常。”这位大叔还是回答了我。
“哪是什么原因?”见问有答,我进一步打听。
大叔看来是个直爽人,禁不住我的缠磨,便讲述起来。
瑛瑛是个苦命的女孩。四岁时死了父亲,五岁时母亲带着弟弟改嫁他乡。丢下她从此跟随爷爷生活。爷爷是个老艄公,跟渡船打了50多年交道,终年在渡船码头边的一个高冈上的茅棚里生活。爷爷住在这里,把一条渡船的缆绳系在渡口河边的老柳树下,不论日夜,河两边的渡河人随喊随到。无父无母的瑛瑛跟随着爷爷离开家住到了渡口的茅棚里,爷爷驾渡船去了,交代瑛瑛:
“瑛瑛:听话!爷爷把人渡过河了就来,你就在屋里,不要出来。外面草里有蛇,还有捉小孩的坏人……”
瑛瑛“嗯”了一声,继续玩爷爷用狗尾草制作的几个小狗,让它们作斗,高兴得哈哈大笑。
夜里,有人喊渡船,爷爷点灯穿衣起床,拍拍睡得正香的瑛瑛说:
“瑛瑛:听话!爷爷把人渡过河了就来,你就在床上别起来。外面有咬人的野猫,还有鬼……”
瑛瑛“嗯”了一声,继续睡她的觉。
爷爷在驾渡船的时候,看到有货郎过河,就不收他的钱,只从货郎的担子里拿一只花发夹或红带子,有时候还拿一块小圆镜,回来了就给瑛瑛梳头发,编辫子,扎上红带子和发夹,然后把小圆镜拿到瑛瑛面前,让她对着镜子看,问她漂不漂亮。当瑛瑛娇声娇气地回答漂亮时,爷爷就把她抱在怀里亲个够。
有时候,爷爷还会在卖水果的过河贩子的框里拿上几个桃子、梨子什么的抵作过河钱。他把水果削好了递给瑛瑛吃,瑛瑛总是把果子塞到爷爷的嘴里要爷爷先尝,爷爷高兴地称赞瑛瑛有孝心。
瑛瑛在爷爷的呵护下一天天地长大了。渐渐长大了的瑛瑛慢慢地跟着爷爷学会了一些家务活儿。
瑛瑛6岁的时候,学会了替爷爷生火、烧水、煮饭。每天午餐、晚餐的时候,就给爷爷把饭煮好,然后,就坐在茅棚门前的柚子树下望着渡口,等爷爷带菜回来做菜、吃饭。每次爷爷从过河的菜贩子手里买菜回来,看到瑛瑛已经把饭煮好了,就要亲昵地称赞:
“俺的瑛瑛真乖!”
瑛瑛7岁的时候,就学会了炒蛋、烧白菜、煮萝卜这些简单的蔬菜。爷爷每次摆渡回来,能够吃上瑛瑛做好的饭菜,就高兴地夸奖说:
“俺的瑛瑛真能干!”
瑛瑛8岁的时候,除了给爷爷做饭、洗衣,还跟着爷爷学从城里买回来的儿童书上的字。瑛瑛每天都缠着爷爷要认这些字。后来终于能够把爷爷买回来的书上的字认完了。爷爷回来吃饭后,她就要读书给爷爷听,爷爷伸着大拇指不住地表扬:
“俺的瑛瑛真聪明!”
爷孙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地生活。爷爷一天天看着瑛瑛成长,瑛瑛看到爷爷一天天老下去。长大了的瑛瑛看到老下去的爷爷驾渡船有些吃力了,终于提出了要和爷爷一起上船的要求。爷爷看到孩子长了一些力气,考虑到自己最终有一天是要离开船的,于是也就答应瑛瑛上船锻炼锻炼。于是,瑛瑛从满10岁的那天起,就上船开始帮爷爷摇桨。
瑛瑛到13岁的时候,桨已经摇得比较熟练了。在没有风浪的时候,爷爷开始坐在乌篷里,指点瑛瑛摇桨的技巧,告诉她如何推桨、回桨、转头、靠岸、避浪、把握方向。
瑛瑛15岁的时候,已经摇得一手好桨了,推桨、回桨、转头、靠岸、避浪、定向之类的技巧都能够操作自如了,而且灵活的程度渐渐超过了年迈的爷爷。这时候,爷爷也就放心她独立摆渡了。于是,爷爷就常常不上船了,在茅棚里专门给瑛瑛做饭。
16岁的瑛瑛,身体渐渐丰满了。丰满的瑛瑛,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闭花羞月的容貌,常常被过渡的青年火焰般的目光扫射得脸面通红。
有时候,也有青年搭讪着和她讲话,给她送花朵、毛巾、糖果、水果之类的礼品。她常常被这些热情弄得羞羞答答的,感到尴尬。
但这样的事情多了,时间长了,瑛瑛也就习惯起来。
习惯了和青年交往的瑛瑛,眼睛也放出了火一样的光芒。遇到过渡的青年,她也用火般的眼光扫来扫去。
瑛瑛的这些举动,都被细心的爷爷看到眼里,思考在心理。爷爷渐渐觉得“该给俺的瑛瑛找个好婆家了”!
一个明月当头的晚上,爷爷和瑛瑛坐在月下的东南风里乘凉,爷爷把一口浓浓的老叶子烟的烟雾吐在夜空里,轻轻地说:
“瑛瑛:饭铺找好没有哇?”
“饭铺……什么饭铺……爷爷说话怎么卖关子啦?”瑛瑛不解地说。
“就是婆家呀!”
“爷爷不要瑛瑛了吗?”
“哪能呢?”
“您为什么说这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我就不出嫁!”
“为啥?”
“我不愿离开爷爷嘛!”
“爷爷不能跟你一辈子啊!”
“要嫁就和爷爷一起嫁!”
“嘿嘿!你终于同意啦!”
“我同意什么啦?”
“出嫁啊!”
“娶不行吗?娶个摆渡的。”
“嘿嘿!”
“……”
直到有一天,有媒婆前来找爷爷议定婚约,爷爷的心事才算有了个头绪。瑛瑛的心里也才有了个定心丸。
瑛瑛订婚的时间选在她17岁生日那天。男青年姓黄。叫黄明。家住小黄垸村,翻过大堤就是。
当然追求瑛瑛的男孩子也不少。但瑛瑛要选的是离渡口较近的,这一来好打爷爷的招呼,爷爷身边就她这么一个孙女儿,养老送终不靠她靠谁?这是瑛瑛同意订婚的主要条件。二来瑛瑛喜欢摆渡这个行业,把家安在附近可以继续住在爷爷的茅棚里,继续摆渡。瑛瑛知道自己从小由爷爷养大,除了跟爷爷学的家传本领外,其它所会不多。
瑛瑛自订婚以后,船上经常多了一个驾船的年轻人。这年轻人1.7米的个儿,身体结实,也是个驾船的能手。他除了在田里耕种几亩稻田外,一有空就上渡船帮忙。瑛瑛心里感到很满意。
瑛瑛订婚后,也遇到不少麻烦。
给她带来麻烦的主要是瑛瑛订婚前多次给瑛瑛买礼品而被拒绝了的一个叫马飞的青年。这个年轻人简直是个无赖!瑛瑛把不能和他结合的理由明明告诉了他,可是他仍然要死皮赖脸地蛮缠。竟然趁瑛瑛的爷爷不在茅棚的时候强奸了她。马飞强奸瑛瑛后,还故意在黄明的村里传播说瑛瑛已经是他的人了。
虽然这个马飞后来被判处了三年徒刑,但瑛瑛所遭受的侮辱和伤害是无法比拟的。
这伤害主要来自人们对她的不同情、不理解。一些无聊的人有事没事地传播流言蜚语,说什么——
瑛瑛就是个风骚坯子,生相轻佻。
订婚了还穿红着绿的那不是故意惹蜂招蝶吗?
母狗不翘尾,公狗不爬背,是愿打愿爱的事。
这些话传到瑛瑛的耳朵就像针扎一般。
她摆渡时,男人上了船,总是用一种轻佻的色迷迷的眼光放肆地看她,以往的那种尊重或是压抑邪念的状况不复存在了。女人上了船,却不和她对面,有的还故意在人群面前做个“看她一眼后再撇着个猩猩嘴巴把头扭向一边”的特写镜头,以表示自己的正经和对她的轻蔑,——虽然那些恶心的矫揉造作一眼就可以看出,但她们还是要这样。
她回村时走在路上,几个多嘴烂舌的看到了,凑在一起,用手指着她咕哝一番后,见她近了就突然散开。也有的在她面前故意一边赶自家的狗或鸡一边指桑骂槐地说:“骚货,走远点!”
从此以后,瑛瑛老是提心吊胆的样子,她生怕再遇到什么可怕的意外。她怕一人在路上走路,怕上街,怕遇到熟人。
在一种沉重的耻辱压抑下,她不敢再享受她这个花季年龄特意馈赠给她的漂亮衣服、漂亮发夹、漂亮发型。无论什么季节,她要么戴着一顶遮阳的宽檐草帽,用草帽的宽檐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脸面,也遮住别人的眼光;要么把衣领高高竖起,让自己的脑袋尽量藏在高高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应对生活。她低垂着头、低垂着眼皮,用这些“低垂”去无视愚昧而无情的窃窃私语、暗暗的冷笑、阴险的眼光。而这些“低垂”使她完全失去了她应该和同龄人一样有的天真与浪漫,失去了对自己美好未来憧憬的权利。
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婚约男人再也不到她这儿来了,只有媒婆来了一次。而媒婆说的话却不堪入耳:“我看走眼了!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是这样……”这个结果她当然是想象得到的,她并没有为此而惊奇,倒是媒婆的话太刺痛了她的心,她只能无泪地抽泣。
她几次想到了死,服毒药、上吊、跳水她都想过,她之所以没有死成,一来爷爷防范得严,她找不到死的机会;二来她一次次用道德、责任和勇气战胜了想一死了之的简单念头。她心念的就是爷爷——可怜的爷爷的生命在延续她的生命,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是爷爷给的,因而这个生命必须向爷爷负责,只要爷爷在世一天,她就必须活下来!
所谓幸福是有一颗感恩的心,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称心的工作,一位深爱你的爱人,一帮信赖的朋友,当你收到此信息,一切随之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