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小说』未央的朝圣路
若不是那些梦,未央会以为自己早都遗忘了从前。可是,从前的一切并没有这么轻易地就远离她,仍旧是不离不弃地跟从。像影子,她触不到,摸不着,却,甩不了,无可奈何。那些黑色的梦魇常常在午夜时分溜进她的梦里。
现在未央在沿海的一个小城里,与家乡相隔千里的地方。做着一份靠力气挣钱的活计,工资不高,却也刚刚好,不至于使她饿死。
常常遇见的一个梦境是,她一直在不停地行走。走了很远,走过陌生的城镇,无名的村庄,崎岖的山路,辽阔的沙漠,后面隐隐有人在追着她。她只能没命地奔跑,慌不择路,可是就是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没有人能给得了她安稳。而后面的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内心的慌乱和紧张越来越强烈,像潮水般涌上来,那气势明显是要将她淹没与吞噬。她开始呼喊,大叫。声音嘶哑用尽了全部力气,可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呼喊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苍白空洞,飘散在空气里,无法抵达旁人的耳畔。不想被捕捉,却无计逃离。她无力地垂下了头,慢慢地蹲下来,无声哭泣。天空阴霾,大片大片的灰色,没有希望的样子。望前无人,顾后无踪,觅不到出路。
然后梦到这里就醒了。总没个结尾。常常是深夜,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无边的黑笼罩着她。一切仿佛依旧沉浸在梦里却又不是梦。心有余悸,安定不下来。黎明前的那几个小时是最难熬的。看书,听音乐,都进入不了状态。辗转反侧,脑子里很多前尘往事都溜了出来,显然另一场梦境。
她开始惧怕黑夜的到来,怕梦境一次次的重复,每一次都是对她心灵的一场残酷的凌迟。
可是还是要睡觉的。总得去面对。她在想,这是不是命运给她的无声的指引或些微的启示。
很突兀的,逝去的外婆的影子闯入了她的脑海。一个和蔼安详有信仰的老人,笃信基督。每日早晚都会跪在家里堂屋的那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瘦弱的男人的画像前柔声祷告。幼年时她总会幼稚地问,那个男人是谁啊。外婆就会生气,向她解释,要尊敬神灵,不能用这种口气谈论他。他是来拯救这个世界的。
哦,是来给我们送好处的。那他能给我变出一双红皮鞋吗?
外婆的脸色渐渐温和,真是个孩子。要记住,是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的。不管那人是谁,那事情多么简单。
听到这里,她会悻悻地走开。她还是不明白那个男人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心甘情愿地放低姿态,卑躬屈膝地去敬拜他。
她更未预料到这个简单的问题会困扰她的一生,像掌中的纹路般迷乱,死死纠缠。
就像未曾远离一样,关于北方和家乡的一切还是时常地冒出来参与她现今的生活。就像现在,远在异地的她突然忆起小时候,这是不是那个或许莫须有的神对自己的暗示呢?走了这么远,她依然不知道该在哪里停下来而且也找不到一个停歇的理由。没有他人的追赶驱逐。是自我的流放和放逐,靠着自己内心意愿的指引,还有生活的逼迫,她不得不在两者间权衡然后做出一个令大家都满意的选择。一路向南,她不假思索地就在那张版图上画好了自己的出逃路线。厌倦了北方,北方的天太高,地太厚,雪太冷,风太硬,历史太悠久,熟人太多,她承受不起。长久下去,那种熟悉的逼仄的氛围是会将她淹没的。所以只能离开。不管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喜欢新鲜的环境,陌生的人群以及独处的刺激。尽管心里明知那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从梦里惊醒,她双手抱膝坐在床上。没有开灯,任黑暗无声地将自己吞没。她喜欢这种安全的感觉。因为看不到自己,因为不会有影子的跟随。这种恐惧感梦里梦外都萦绕在她的周围,她却不知可以向谁诉说,无法获得安慰。大口喝水。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她确定了自己的存在。
未央想那些梦总是有一定意义的。它不会只是一个偶然。已经这么多年了,记不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梦里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意象,没到过的地方,从未相遇的人。然后在后来,梦里的一切总会在现实里找到印证。所谓的梦想成真于她就是这样子的。只是这些梦无关幸福,无关花好月圆,无关纯粹的美好。是她不愿去猜想却又躲避不了的。她的幼年没有童话和传说。没有人给她将王子和公主的美丽故事。因为她的家庭不相信这些。长辈们更愿意去膜拜着一个异国的神灵。就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她也从不做风花雪月的梦和幻想。
唯一奢望的就是自由随心地生活。然后到中年,可以被一种叫做婚姻的事情牵绊着,那是甜蜜的负担。有一个能纵容她的男人,一大群孩子,一种简单的幸福。
这是要她颠簸半生才能寻找得到的。
她还希望在途中找到自己的神。是的,她相信信仰可以给得了她内心的安稳妥帖。她想要看看信仰和现实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距离。
他们的神就在这里,可是她的呢?
每次和外婆以及母亲去教堂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有淡淡的不好。说不出是什么。并不宏伟却很有尊严的教堂里静静流淌着齐整的赞美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虔诚还有一抹掩饰不住的微笑,那是有了寄托,有了投靠之后的满足和安全感。可是她隐隐知道,这不是她的神。她无法全心地爱他,信他,靠他,赞美他,传扬他。她没办法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神,尽管是别人的。信仰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她要经历过艰苦的跋涉执着的寻找漫长的等待方能找到她的神,抵达她的宫殿。从来都没有有这么轻而易举的好事。
外婆和母亲劝了她很久,她依旧无动于衷。但还是会很情愿地和他们一起参加聚会去教堂。她觉得这个男人更像一位和蔼的长辈,那本圣经也不是只能用仰望的姿态去阅读。看做朋友或者历史或许会更好。可是她无法向他们诉说她的心里所想。说出来只会摧毁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她们坚定的信仰。未央只能在心里暗暗嘲笑信徒的愚忠,觉得他们的顶礼膜拜像是古代大臣对皇帝的忠贞,迷信他人失却自我。
小学语文课上,老师讲了伽利略抛铁球的事情后给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凡事要亲自实践,不要迷信。她想到母亲他们,断言那该是迷信。放学后快速跑回家和母亲争执。因为有书本上所谓的真理的支撑,她很有底气,大声和母亲吵着。她摆出了老师的言论书本上的故事。然而母亲并不恼怒,一直微笑地看着她。夕阳下母亲的侧影很动人,恬静质朴。她一直纳闷母亲脸上在那刻渗出了一种陌生的让她生畏的东西。要知道母亲也曾是高中毕业的啊。突然地,体内有一种声音对她说,放弃吧,不要强求。她开始安静下来。默默地走进屋,放下书包。或许母亲是幸福的,因为至少她有一个寄托;或许她才是真正迷信的,迷信书本和他人的话。
此后的几年间,总会间隔地和母亲有争吵。她会不时地怀疑宗教和母亲的信仰。她说不出什么是好的,可是她希望母亲有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她说,妈,我知道你爱我,可是在我之外,你能不能有点其他的呢?
母亲说,你就是我的全部。
她愣了一下,很感动。但瞬间又无影踪,被接踵而来的恼怒取代。她继续高声地喊,我不要这些。我不值得的。你对我这么好,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甚至伤害你。那好似你会很伤心的。所以为了以后你也要给我少一点的爱,留更多的空间给自己,好不好?
母亲的反映和她一样。是的,未央,她的女儿的话太真实了,像一枚黑暗的图钉,此道了她心底最嫩薄的地方。她惊奇于女儿的坦诚和直接。眼前的未央已然不是小时候那个随时抓着她的衣襟,仰头说话事事顺从的傻丫头了。她成长为一株诡异的植物,散发着奇异的芳香,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名为自我,依着内心的意愿肆意蔓延,早已延伸出她做母亲的视线以外的空间。谁也掌控不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延伸到哪里,到何时何地才肯安定下来。
这样的争执总是无果而终的。可是每一次吵闹都在彼此的心上留下了痕迹,一道一道,任岁月怎般侵蚀也无法抹煞。
母女的关系里早已有了裂痕。在时间和距离的摧残下,已失去了最初的完美,逐渐破败糜烂。
她要南下,母亲是极力阻拦的。她固执坚持,母亲固执拒绝。两人僵持了很久。一个月没说话。进进出出,她不给她笑脸,她不和她搭话。好几次未央透过虚掩的门看见母亲欲言又止地站在她的门口,几秒之后又转身离开。她缓慢远去的背影有了蹒跚,每次出门前自己在镜前偷偷染发,声音略显苍老。是的,老了。谁也逃不过时光。她恨自己的残忍,不该这样对待母亲的。可是,她不过是想追寻自己想要的,这难道也有错吗?
高考成绩出来后,她果然没考个好大学。母女两人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郁积了很久的言语得到了尽情释放。虽然还是有隔膜,虽然谁也不曾完全理解对方,彼此却都默契地做出了让步。母亲默许了她的南下,她承诺会回到母亲的身旁找份安稳的工作。
远方的生活不像她少年时想的那般唯美浪漫。未央开始明白,哪里的生活都是生活。开始接受这世界的平庸的大多数。只是无法全部妥协。依旧固执着坚持着。
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未央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仰头看天,耳边的音乐开到最大。那些喧闹的声音让她吱声了飞翔的渴望。看不穿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像是一帷灰色的幕布,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在卖力地上演。或为取悦他人,或为讨好自己。
走下去,越往下,越错了初衷。
梦太美。难成真。
南辕北辙的朝圣路。
无止境的沉沦,无期限的逃离,是自己对自己的放纵。自从18岁离开家乡后,她就频繁地跳槽,不停地奔波,无法忍受长期居留,因为害怕被一种力量侵蚀入骨。
迁徙的鸟无终点。
每一次栖息都是一次试探一次考验。却无法获取心里预期的安慰。
未央悲哀地想,或许自己骨子里天生的与外界的疏离气质注定她无法像常人一样拥有正常的健康的阳光的生活。尽管那样的平凡其实也是她的意愿。
习惯在午夜流连在网上。看很老的电影,听音乐,写一些随性的文字,和陌生人聊天。都是喜欢黑夜的人。或许性格里潜藏着相似的因子,释放出相投的气味,所以可以聊得来。
是在一个论坛里遇见念生的。他一直坚持给她的帖子留言,从不间断。那些安静的睿智的话语让她明了,他们是互相懂得的。
她和他说。
----走了这么远,还是没有找到我的神。
----那是你的心中早已对他有了模糊的定义,不同于你见到的任何人和物。你习惯了否定。去掉你心底的固执吧。
----可是,那样不会快乐的。背弃了初衷。
----或许那只是你自认为的真理。如果原本坚信的就是虚妄,那途中的辛苦不是白忙活一场吗?省察你的内心吧。是有某种阴郁的东西侵蚀着你。
----我不会为我不确定的事情下赌注。我赔不了。
----可是,事实上,你已经在赌了。那你的所谓的信仰还你的飘渺的未来。不要说你在寻找你的神。你是清楚的,你极端自私。自始至终,只爱自己一个人。你吝啬地舍不得匀一点爱,一刻时间,一方空间给他人。你给自己找足了理由,然后理直气壮地向全世界宣告你爱不起,赌不了,输不得。你只是怕伤了自己。
----你的话从不留情面。谢谢你的直接坦率。可是,我别无它法。如果不这样,又能如何?本身拥有的已够贫乏。若不自爱,必无他爱。
----你真的如此确定,言辞凿凿?你太敏感,疑心太重。不肯相信别人,不给别人机会,自然所获的有限甚至可怜。如此循环,你对周围多了戒备心,人为地武器了一道墙。墙外的一切你假装与你无关,墙内你对影自怜,愈觉楚楚可怜。
一切不过是幻觉。都是捕风。都是虚幻。
你一直活在自己制造的梦境里。一个又一个华丽梦魇的叠加。
该醒醒了。
----你我之间隔着一条未名的河流。此案彼岸,两个迥异的世界。没办法100%d理解。你帮不了我,我渡不过去。我们也只能这样,沉浮在各自的世界。
寻不着,触不到,我开始怀疑自己。或许你是对的,我追的神许是海市蜃楼,却害得我走了这么远。
可以埋怨,但不会后悔。如果时光倒退五年,还是没有第二个选择。一路风霜,一路苦痛,或是宿命吧。每个人都要承受些什么,不是吗?即然这样,我愿意接受命运赐予我的一切。
----好了,我无疑与你争个胜负,辨清正误。很对事情都不是这么泾渭分明的。可是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然后大片的空白。他们的谈话就是这样,缓慢而间隔。因为彼此都是淡漠懒散的人,不刻意不强求不勉强。
可是他的话,她是听进去了。
思绪混乱。很多彼此矛盾的原则冲击着她的头脑。她开始厌烦,慌乱,疲倦。那些所谓的经验,所有的过往此刻似乎都是累赘。她想遗忘和抛开一切,真正的一无所有,寻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
未央笑自己的傻和痴,贪和念。没有这么十全十美的好事。
可是,是真的想要丢掉一些负累。不像被无声地捕捉与淹没。不想梦的预言成真。
辞了职。所剩不多的钱足够鼓舞她继续上路。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归期。她一次次地敷衍过去。还好,无论走到哪里,她心底都会有一份任千山万水也斩不断的牵挂。至少,一颗漂浮的心还有个根。尽管那是她逃离的初衷。可是她现在不再固执,不想凡事都要坚持黑白分明了。或许这样,会多一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