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后的坡上，散着大片大片的盐沫芽子菜。
　　 坡上满是盐泡泡，白花花的，晃人的眼，像漫着汪汪的水。就是漫过大水的，村里人们说，漂来的有木头，有牛有羊，有死人，还有俊俏的童子呢。
　　 大水都到哪儿去了呢？我总是想得呆呆的。
　　 砍猪菜去吧，别总是在家里发呆。娘说，大水齐腰深呐，那年月都秋后了，你奶奶还逼着我去捞水里漂的柴禾，水冷得彻骨头，人家都捞净了，哪里还有柴禾？倒是捞起了几双鞋。娘冲着我的脚一呶嘴，你穿的就是。
　　 我的鞋帮是软的，鞋跟常在脚上拖拉着，走起路来总像是有个人跟着。我不愿穿，还不如光着脚方便。娘为我夹进了竹片也不能穿。队上的老驴下崽时爹拿它去坠了胎泥，挂在村头那棵枯死的枣树上，早就干干的了。
　　 白天价没伴我都不敢下水，更别说是个傍黑了。小蓝子她娘正好来借镰刀，硬是把我扯回了家门。你奶奶倒是会落好人，三句两句把人家打发走了，那前脚一出门，这里后脚就骂上了。你怎么还不快去砍菜，猪都要没的吃了。
　　 我拿什么砍？镰刀不是让小蓝子娘借走了吗？娘一怔，对呀，你这就去要，和小蓝子一块去砍猪菜。
　　 娘，你说，小蓝子长得那么俊，她是大水漂来的童子吗？我问。
　　 娘认真地想了想说，不会吧，童子一般都没有姐妹兄弟，小蓝子有个傻哥呢。
　　 我拿着干粮就去小蓝子家。我们哪有心思砍菜呀，一到坡上就挖了盐沫芽子来做酱。我挖坑，小蓝子挖菜，一捧一捧地埋进去，不几天就焖成稀糊糊的咸酱了。
　　 小蓝子把手砍破了，我给她吮了半天，血才不流了。小蓝子不哭了，冲着我笑。我又为她嚼了盐沫芽子菜，涂到伤口上。你帮我砍菜吧，我给你白笑话。小蓝子说。
　　 小蓝子的笑话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总是叫人听着听着就想哭。你怎么又哭了，你看你。小蓝子上前来为我抹泪，我一把搂住了她。我问，你不会是个笑话里的人吧，你不会也有一天说不见就不见了吧。
　　 小蓝子羞涩地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准保你没听过——
　　 想你想成了泪人人，
　　 我抽签算卦我还问神神，
　　 山在水在人常在，
　　 咱二人甚时候把天地拜……
　　 小蓝子在我的怀里一动也不动，她的头发被风一吹，捎得我脸痒痒的。只是小蓝子的脸比我的还要红。
　　 小蓝子她爹死了，棺材料不够，队上就派人砍了村头那棵枯死的枣树。风干的驴泥扔在了地上。我摸了摸我的鞋，像啥呢，说不出。小蓝子说，像海带菜。小蓝子娘的口音和我们都不一样，小蓝子也总是说出一些新奇的玩艺来。
　　 家后的坡上，我光着脚丫子，踩那大片大片的盐泡泡。我拾到了小蓝子的一根红头绳。小蓝子好久不见了，我想她的时候，就把红头绳拿出来，放在口中嚼嚼。咸咸的，小蓝子的头发也是咸的吗？跟她的泪花花一个味？
　　 我记得小蓝子说过，如果想她了就到盐沫芽子地里来。那天她随手把红头绳往地上一扔，配着绿绿的盐沫芽子菜，怪好看。我才不相信呢，小蓝子怎么会说走就走呢？一个村里住着，就算是走也不会不见面的吧。
　　 落在地上的驴泥不知哪里去了，狗吃了吧。那小驴崽倒满机灵，在家后的坡上跳来跳去的，冲着小蓝子就奔了过来。我挡在小蓝子身前，小肚子上被踢青了一大块。小蓝子揉着揉着就哭了。
　　 她哭着唱——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
　　 人家都说咱们俩个好，
　　 你要有心思咱就慢慢交，
　　 你要没心思咱就拉倒……
　　 冬腊月，小蓝子嫁人了，为她的傻哥换来了媳妇。
　　 有人在坡上脱坯，盐沫芽子就少了。来年春天里，一棵也没长出来。此时我才忽然想起一个小蓝子从不回答我的问题，盐沫芽子到底开不开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