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秋的黎明，缠绵了数日的冷雨渐渐停了，远村近落零星着几声少气无力的鸡啼。这年头鸡少了，狗多了，青壮年四海为家，为故土留下一座座妇孺老弱寂寥的空窠。今年却有些例外，即使远在天涯海角的游子也匆匆往回赶了，因为世纪末家乡推行第二轮土地承包，惜土如金的豫东人哪怕钵满盆溢，祖宗的土地总是不愿意丢的。
　　 现在，总算从无休止的纷纷扰扰扯皮纠葛中落局，赶上节令最后的尾巴摇耧撒种播上了麦子，老天又帮忙给干旱的土地喂足了甘霖，就连平原常年枯涸见底的沟沟岔岔都积满了漂着工业油花的水，为钞票即将打点远行的人们难得酣睡失晓，睡梦中都露出满意的笑意，许多人家弥散着难得一见的团圆的静谧祥和。
　　 雨停了，菲薄的灰云笼罩着亘古不灭的晨曦，大地烟雾深锁，空气凛冽潮湿，城市和乡村打着愉快的寒噤睁开惺忪的睡眼。那条劈开中原演绎了鸿沟与南北大运河传奇的沙颍河缓缓蠕动，它身上锁满水库与船闸，注满垃圾与污水，艰难地驮着船舶，羞愧地爬向千里长淮……颍河之南，裹着湿雾和泥泞的新华镇静悄悄的，只有镇边的大东沟哗哗流淌，向母亲河输送着死鸡烂兔、柴草棍棍，还有浑浊的泡沫……
　　 此刻，沟畔白雾中出现一个黑色的剪影。年近耄耋的奶奶拄着她的龙头拐杖，迈着当年做游击队长时被日寇打残的腿脚，如同执行一项党交给的新的不可拖延的军事任务似的潜出宅院，街道，躲过任何一个好心人可能的发现，下到沟底，坐进早已拴在那里的小渔船，解下缆绳，龙头拐一点，那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船儿驮着珍藏半个多世纪的半舱莲子和奶奶颤颤地离了岸儿，顺着沟水驶向泱泱颍河。小船顺水漂流，窄窄的两岸树木落尽，枝干犹如出鞘的利剑直刺天穹，残缺的堤岸一如盾牌，抵御着破坏地脉风水的短视经济行为。船如弯月，舱似心房，奶奶坐在舱口，银发飘拂，目光执着而明亮，船头推开浊浪，使镶嵌的一大朵银莲熠熠生辉，照亮溪水，照亮黎明，照亮平原喧嚣的的宁静。
　　 这个早晨，奶奶的出走，安睡的新华镇不曾觉察，我们家人不曾觉察，每天来我家烧水做饭照料奶奶起居的镇上的小小少年们不曾觉察。当年机警的女游击队长轻松摆脱所有人的目光，开始一场一个老人水上危险的长征，直向百里之外的杀狼滩进发，那是她和已故爷爷身在异乡时梦绕魂牵之地，洒下他们青春的热血，留下他们战友的忠魂，那默默无闻的八十座革命烈士的坟茔，现在，你们忠诚的的战友，颍河的女儿向你们走来了！
　　 这个早晨，奶奶出走没被察觉的原因，就是我们全家依然困顿在县城医院中，因主持分地遭到暗夜袭击的父亲仍旧昏迷不醒。当然，父亲的事，我们都是瞒着她老人家的。父亲这个干了半辈子的村支书，这个抗美援朝的老兵终于解脱了满嘴燎泡日夜忧煎，此刻静静躺在病床上，头缠纱布，他的强劲对手消失了，村民消失了，土地也消失了，只有一滴滴药水通过吊瓶艰难敲打他的生命之门。在一滴药水艰难的穿越里，奶奶装满莲子的小木船同样艰难地穿越狭隘乖戾的大东沟，在日上三竿之际，小木船猛地射出瓶颈，匍匐在豁然开朗的大河之上，船入河心，顺流飘荡。
　　 这时，雨后的天空如水洗碧蓝，红日掩映波涛，岸边层林尽染，吐出麦苗的田畴带着雨露炫着彩光。河上偶尔驶过沉重的货船，喷吐黑烟的小火轮，将堤岸蚕食得嶙峋残缺的采砂船，还有往返捕捞的机电船……鹤发童颜心情激荡的的奶奶，伤痕斑驳的小木船飘荡在颍河的胸膛上像一个小黑点，而病恹恹的颍河却细心的发现自己的女儿归来，它像一个委屈的母亲紧紧拥抱着小木船，轻轻啜泣起来。
　　 晨光里的奶奶，同样泪流满面。
　　
　　 2.
　　 就在这年春天，八十多岁的奶奶如同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故乡。她银发披肩，如同冰雪的飞瀑，她那沧桑而不失过去的美丽脸庞带着沉静的雪莲般的微笑。第二天，腿脚不便的奶奶在我的搀扶下走进尘封的老屋，抚摸着弹痕刀痕交织的小木船久久没有说一句话。我站在旁边，心中充满敬畏，对木船，对奶奶。
　　 我长到二十来岁，和所有家乡的年轻人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奶奶。而也和所有家乡人一样，知道奶奶是平原耳熟能详的传奇，是一个过去时代充满悲壮色彩的梦。
　　 奶奶是渔家女，自幼失去母亲，和父亲飘荡在船上。她在少女时代就是家乡轰轰烈烈的传奇。她冰雪聪明，靠自修能读懂《论语》、《列女传》，一个风雨飘摇的雨夜，爹爹病危，无药无钱，十四岁的奶奶躲在船舱里就着昏灯割肝救父，血染河水。她用生白布裹住伤口，将胸口割下的一块肉煮成茶汤奉给父亲，自己却躺倒了！女儿的肉也不能留住父亲，弱女子的孝却感天动地。多年以后家乡人仍然传说，那夜漆黑的河面灯火通明，高空似有感泣之声......时至今日奶奶仍然是平原老人教育子孙孝行的典范与楷模。
　　 十七岁，在颍河里打渔的奶奶救下了一个受伤昏迷的新四军连长，受他的熏陶，从此走上抗日救国的道路，并逐渐成为驾着小船飞跃在颍河之上威震敌胆的女游击队长。而那个伤员，则成了我后来的爷爷。这对伉俪相互配合，率领颍河两岸的军民杀得无恶不作的日兵闻风丧胆，奶奶驾船飞越双枪齐发的形象越传越神。她的一个曾是银匠学徒的小游击队员刘忠华特地将母亲遗留的银首饰打造成一朵银莲镶在奶奶的船头，寓意奶奶的芳名。一次，奶奶奉命和爷爷的小分队阻击大批气势汹汹水陆并进而来清剿的敌寇，掩护新四军伤病员和乡亲们转移。茫茫颍河，扁舟一叶，长发飘飘渔歌悠扬的奶奶吸引了强盗们的注意，奶奶绝伦的美丽与绝俗让他们如醉如痴，疯狂追赶。奶奶船如利箭，在波涛上与敌人周旋，渐渐将野兽引至杀狼滩万顷芦苇荡的伏击圈。奶奶纵身一跃不见了，芦苇荡中枪声大作，敌我展开一场生死绞杀。火力强大的敌人动用了钢炮，芦苇荡化成火海，勇士们带着硝烟与火苗冲出来，进行肉搏。这场血战，毙敌两百余名，参加阻击的二十多名新四军六十多名游击队员几乎全部阵亡，爷爷失去一条胳膊昏死过去，奶奶像小木船一样浑身多处中弹，一只脚被子弹穿透，被后援部队救下后留下了永远的残疾。
　　 后来，奶奶又做过妇救会长，解放战争时期的支前模范，又参加了土改运动。参加完淮海战役的独臂团长回来了，这时美国人打到了鸭绿江边，爷爷奶奶送十七岁的长子，我的父亲参加抗美援朝。他们放弃官位，主动请缨背井离乡去长江之湄洞庭湖边参与开发农场，为国家建设新粮仓。再后来，副场长的爷爷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却在一场江水溃堤时率先跳入洪流堵缺口壮烈牺牲，反而背上畏罪自杀的罪名。倔强的奶奶没有被击倒，她一边接受批斗一边一个人艰难地养活大我的叔叔和两个姑姑，他们最终成为各个行业的栋梁之材。再后来，爷爷被追认为烈士，国家补偿了不菲的抚恤金。接着，奶奶老了，从农场贸易经理的位置退了下来。奶奶夜夜听见爷爷的诉说，颍河的涛声，小木船的吟唱，杀狼滩的呐喊，平原的召唤......
　　 颍河的女儿哟，是该还乡圆梦、然后再埋首异乡爱人肩头的时刻了。
　　 而留在故园的小木船，又经历着怎样的曲折呢？
　　 陪伴奶奶经历了峥嵘岁月的小木船度过了短暂的安宁岁月，当爷爷打成反革命的消息传回故乡，造反的革命小将们舞刀弄棍登门而来，勒令我的父亲交出小木船，他们在布着弹痕的船上又留下刀痕。小木船太坚硬了，他们架起柴要烧掉它，这时我的父亲扑了上去，用身体护住它。小将们对父亲拳打脚踢，示众游街，并召集新华镇全体村民开批斗会，要我的父亲当众焚烧木船。父亲不肯，被打得遍体鳞伤。小将们摩拳擦掌，自己动手要消灭反革命的罪恶工具，这时，村民们不干了，他们冲上来救下父亲，救下小木船，怒斥无知的小将们：“没有这条船，哪有你们的爹娘、哪有你们的生命、哪有家乡的幸福生活！”
　　 众怒难犯，小将们灰溜溜的撤退了。
　　 新时期，母亲鄙视它，嫌弃它占地方，不吉利，连累家庭，给我们全家带来的厄运。
　　 哥嫂嫌弃它，它丑陋，有弹痕，有刀伤，老旧无用。现在家乡的沼泽湿地消失了，动植物的种类和数量减少了，小河没水了，大河快干了，鱼虾也无处捞，还要它干啥哩？莫不如冬天劈了烤火、过年做柴蒸馍吧！
　　 后来，有刁滑之徒上门要低价收购，他们看上了船头银莲，还有珍贵的莲子。
　　 只有父亲固执地守护着它，保卫着它，既不肯卖，又不准毁，还修补伤痕，多次油漆，我知道，他是守护着过去的岁月，守护着奶奶爷爷的那份感情。他还珍藏着那些奶奶年轻时留下的莲子，因为奶奶就叫银莲。
　　 现在，奶奶总算回来了。
　　
　　 3.
　　 晨雾渐开，晚秋的颍河在雨后初晴的太阳下静静流着，河水时清时浊，水上的船舶不少，可热闹里透着落寞。有些过往的水客，好奇地打量着奶奶。小木船无为而治地顺水漂流，可一旦偏离航向，龙头拐一拨一划，又乖乖向前了。奶奶是颍河的女儿，水上的她白发似雪，端庄美丽。这时，奶奶发现这段水域里的太阳是黑的！她仰望长天，明明堂堂的太阳！虽有几缕浮云，却仍是难得的晴天。她眺望两岸，虽有几根黑色的烟囱喷吐妖雾，风儿一吹也散了。可水中的太阳竟然是黑的！它的光是黑的，而且是臭的，整个河面看不见一丝绿色，一只跃出水面的鱼儿......这是一条正在失去活力的河流，没有太阳的河流，失去航标的河流。
　　 不，颍河，我的母亲，这不是你，不是昨天的你，更不是明天的你！你病了，你的不肖子孙让你生病了，可是，还会有更多贤良的后人呵护你，捍卫你，颍河是不会干的......奶奶眼角湿润了。她苍老然而有力的手掌解开口袋，抓出一颗一颗白玉一样的莲子，撒向河水，把自己的生命种进母亲河。这岁月的珍珠负了奶奶的使命，一颗一颗跳进冰冷的河水，寻找生命的归宿，像精卫填海，像壮士跳崖，像慷慨赴死。
　　 水声呜咽中，奶奶轻轻闭上眼睛，仿佛置身当年颍河万顷苇海，芦花飘飞，苇席展开可以铺满华北大平原！鱼汛来时，万头攒动，纷纷跃出水面。棒打獾猪瓢舀鱼，野鸡飞进汤锅里！河上莲叶田田，荷花朵朵，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藕节肥美，菱角清香。河南河北，锦绣如织......
　　 奶奶正在冥思，忽听身后由远至近，水声如万马千军呼哨而来，上游正在开闸排污，滚滚浊流铺天盖地而至，掀得那船儿如断线风筝飘飘荡荡，激射出去......就在一瞬之间，颍河变了，五彩斑斓，恶臭冲天！一股股气味扑鼻的浊流肆虐奔腾，带着泡沫，带着呼哨，见佛杀佛，遇祖杀祖。黄色的犹如翻滚的溢着粪便的猪大肠，黑色的犹如毒蛇在扭住母亲河啃噬咬啮，白色的犹如孽龙倒海翻江......
　　 布满腥臊的河面渐渐热闹起来！两岸出现不少手持网兜竹竿的捞鱼人，他们从不远的村镇匆匆赶来，有的甚至绾着裤腿下了水。这些人大呼小叫，颇为兴奋，不停地捞取大大小小翻肚的死鱼，感谢上苍给自己带来的意外的美食和利润，两手空空的开始沮丧地咒天骂地，整个河面陷入一场奇异的狂欢。
　　 忽然，所有的人都停下手来，目光聚集在顺流而下的一只小木船上，一个白发如银的老人正引吭高歌，歌声深沉明亮，撕开沉沉的河水缓缓升起，点燃颍河，点燃天空，点燃大平原。后来，小船消失了，歌声仍在河面回荡......
　　 古河浩歌发中原，
　　 稻麦滚滚香两岸。
　　 芦苇荡中打豺狼，
　　 风口浪尖来行船。
　　 泥沙难挡东流水，
　　 苦难重生大平原。
　　 百川日夜归大海，
　　 野火春风耀人间......
　　
　　 4.
　　 奶奶还乡时，曾在家乡引起小小的轰动，看望她的人远远近近赶来，有兜着鸡蛋的，有带着子孙的，他们像峥嵘岁月慰问凯旋的英雄一样对待奶奶。后来，奶奶为家乡希望工程捐出所有积蓄50万元，本地报刊电台的记者也纷纷往我家跑，却遭到奶奶的拒绝。游击队长莲姑为这块土地付出了热血青春，又经历了人生的七灾八难各种变故，现在，浮萍一样的的奶奶漂回来了，变得更加沉静。直到今天我才领悟这沉静里蕴含着多少坦荡坚毅和宠辱不惊啊。
　　 奶奶返乡后刚住进老屋时，每夜睡在船边，梦里响着颍河的涛声。阳光很好的时候，奶奶坐在院里，晒她的莲子，对我沉静的微笑。有时候，奶奶扶着我的手，伫立在村头几近干涸的大东沟旁边，超颍河的方向眺望，眼睛里有一团火苗在跳动。
　　 我告诉她颍河这些年经济发展很快，百姓生活好了不少，可污染严重了，颍河变瘦了。我还告诉她，沿河政府为了民生引水灌溉农田，结果污水渗入地下，毒素污染了井水、农作物，不少人患上怪病，我所任教的学校就有孩子发育不良。加上县、乡、村统筹提留大，农民负担加重，光靠种地无法糊口，只好撂荒土地四处漂泊打工。有些孩子加不起学费而辍学，小小年纪便又当起半文盲，打童工，有个五年级的女孩就被逼嫁人了。 听说最严重的地方是杀狼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