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以工作的名义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这个虽已年久、却保持完好的老式办公桌，不由得顿感心潮起伏，自己心里明白，能坐到这个办公桌前，是因自己工作有了点滴成绩领导给予的回报，感谢领导的同时心里也很坦然，因自己确实在工作岗位上拼搏过。
　　 看了一眼对面的老书记，精神略显得有些拘谨，便心怀忐忑地坐了下来。
　　 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思绪里闪现出老书记打电话时的画面。知道电话机是一种权力象征，我坐在了办公桌前，就说明拥有了使用它的资格（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手机根本还没发明，连程控电话也还没有，邮局用交换机接线，用户则是那种最原始手摇电话机，俗称辘轳把，这种落后的通讯工具，那时也不是所有单位都有）。所以不是谁都可在办公桌前坐着，更不是任何人可随便用电话，因你不是它的主人。
　　 打开办公桌被老书记清理过的几个抽屉，把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从原来工具箱里一样样拿出，分门别类分放进五个抽屉、及办公桌下方的两个小厨内。
　　 在清理办公桌小厨东西用笤帚扫时，在左侧小厨上方抽屉底部，一张泛黄的照片被笤帚扫落下来，随哈下腰捡起观看。
　　 照片上的人是位姑娘，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模样长得十分俏丽，拍照片时飒爽英姿地站着，手里虽握着一把手枪，但脸上却绽放着甜美的微笑。
　　 看完照片，抬头看一眼坐在我对面的老书记，见他此刻戴着老花镜，正聚精会神看着报纸。知道照片是老书记遗落下的，因办公桌之前的使用权是他。
　　 此时老书记已年近六十，饱经风霜的脸上已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虽无情的岁月也在他脸上留下了沧桑，但在老书记那张国字型脸上，却依稀可显露出他年轻时的英俊。
　　 由于老书记专心看报纸，所以他不会注意到我。于是我便照片拿在手里，眼神却专注地看着老书记，良久又移回到姑娘的照片上，之后目光边在老书记的脸和姑娘照片上游走，边猜想着老书记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他们有过何种奥缘、二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随后又翻过照片查看，见照片背面写有一行刚劲有力的钢笔字，“1951年于朝鲜战场”，一看这几个字，不用说就知是出于老书记之手，因我熟悉他字迹。
　　 从照片的轮廓上看，背景是在一山崖峭壁处，在姑娘站着的不远处，还模糊不清地可以看出有人在干着什么。
　　 我知道老书记参加过朝鲜战争，那时他在志愿军某团警卫连当侦察兵。尽管那时拍照留念非常困难，对于一个掌握着照相机的侦察兵来说，只要他愿意那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我也明白，部队当时配给他照相机，是用以拍敌方某些有价值资料所用，他用以拍摄姑娘照片是绝对不可以的。不要说其他方面，就是在冲洗时也会露馅被没收，甚至会因此而遭到处分，因那是在战争年代（那时照片是需要在暗室里冲洗），他是要冒一定风险才把照片洗出、并保留下来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不但把照片冲洗出来，而且还带回国内，并且一直保留着？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照片一定与老书记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在这张照片的背后，说不准老书记还与姑娘……
　　 想到此便对还在专心看报纸的老书记说：“这张照片是不是您的……”
　　 说着便把照片递了过去。老书记先用疑问的眼神看了我一下，接着便急忙伸手接过照片，就在老书记伸手来接照片的那一瞬，我分明感觉他那只非常健康的手颤抖起来。
　　 老书记拿过照片看着、看着、一直在看着。
　　 良久，老书记抬起头，深有感触地看着我说：“世上看到过这张照片的人，除我之外你是第一个，因为这张照片特殊，所以除了当时冲洗照片的人之外，就再也没有第三人看到过。
　　 本来就对照片好奇，经他一说就更加好奇心起，于是用疑问的眼神看着老书记，想用这种眼神激发他说出照片的秘密。
　　 可是老书记只顾看照片，对我发出的疑问根本不在乎，于是就调侃他说：“什么照片这么神秘啊？不就是一位姑娘吗？她是你亲戚？朋友？还是……”
　　 老书记见我发问，就只好放下报纸看着我，喝了一口茶之后说：“想知道吗？那些陈年往事不堪回首啊，不提也罢，提起就心痛啊……”
　　 在我一再追问下，老书记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上世纪一九五零年六月，鸭绿江畔爆发了举世闻名的朝鲜战争。我所在部队的战友们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歌》，于八月份就开赴了朝鲜前线。我当时在团部当侦察兵，所以在我们部队开拔之前，便先一步跨过鸭绿江执行任务去了。
　　 你看过电影《上甘岭》吧，那就是根据我们部队事情改编拍摄的。
　　 我当时是在担任侦察兵班长，这幅照片是我一次去敌占区侦查，在一个特定场合拍下的。
　　 那次任务是由我一人单独执行，具体是侦查美军某师指挥所的具体位置。这个敌人指挥所是美军设在前沿一个机械化部队，对我们部队构成很大威胁，所以派我去侦查，让我摸清敌军指挥部具体位置，然后再对其进行摧毁。
　　 我因是侦察兵，赴朝鲜前有关方面就派来两名朝鲜族同志，为我们补习了两个星期的朝鲜语言，所学朝鲜语虽不多，说得也不流利，但完全可用朝鲜语言和当地老百姓进行交流。
　　 我到了驻扎在敌人指挥部附近某朝鲜人民军部队，在有关人员介绍下，他们派一位叫朴月姬的姑娘配合我，把我也化妆成朝鲜人，与朴月姬扮成一对新婚夫妇，在美军师部附近的山林里活动，找机会接近敌人师部。
　　 我们活动的地方是朴月姬家乡，所以她对这一带相当熟悉，敌人师部离朝鲜人民军武装很近，我们随时可与他们取得联系。
　　 在几天的侦查过程中，可以看出朴月姬姑娘相当机警，处理事情应变能力相当强，我们在一起配合十分默契。比如在一件事情突然出现时，在处理过程中我们就如事先商量好方案一样，可以把那件事情完善到天衣无缝的程度。故此我对朴月姬处理事情的果断劲十分钦佩，心里竟然莫名地产生出喜欢的感觉。
　　 朴月姬也是，当我们完成部分侦查任务回到人民军驻扎的山洞时，她则完全改变了执行任务时那种严肃神态，花一样的笑脸看着我，围在我身边问这问那，打听我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
　　 在生死未卜的侦查前沿，在敌人火力监督的眼皮底下，我却依然感到和朴月姬在一起是那么的快乐。
　　 然而，这种既紧张又快乐的时光却很短暂。我很快就接到部队通过人民军传给我的命令，必须在两日内搞清楚敌人师部具体位置，并迅速把信息传送回去。
　　 我接到传达的命令，马上要去前沿阵地侦查，随手拿过照相机看胶卷是否用完，见还有两张就对朴月姬说：“这个胶卷就剩两张了，我要换新胶卷，免得到时候因换胶卷不够用而误事，剩下这两张我给你拍个照片吧。”
　　 朴月姬一听当即高兴地跳起来，爽朗的声音连连说：“好啊，好啊，我长这么大还没拍过照片呢，拍吧，拍出来咱们一人一张，给你一张留作纪念……”
　　 于是，在人民军某连队的山洞前，我为她拍下了两张照片，答应她待我回部队胶卷冲洗出来送给她。
　　 这次侦查很顺利，我们最大可能地向敌人指挥所靠近，在匍匐到相机可拍摄到清楚画面距离时，我急忙进行了一番拍照。就在我要拍照完毕时，敌方侦查人员可能发现了我们，阵地上立即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一听枪响知道我们暴露了，朴月姬一改几天来听从我指挥的态度，立即用严厉的语气和我说：“所有拍照的敌情资料及几天来我们侦察的情况都在你那里，这些是万万不能丢失的，你在这里不要动，我跑出去引开他们火力，然后你就趁机撤回去……”
　　 还没容我反应过来，朴月姬便拔出手枪向敌人射击起来，边射击边在我们潜伏的地方冲出去，向我撤退时相反方向奋力跑着……
　　 我如傻了一般，看着朴月姬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跑，在她奔跑的周围，敌人射击泛起的烟尘在山体上卷起阵阵烟雾。
　　 突见朴月姬踉跄了一下，顿觉心头一震，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朴月姬受伤了，疼痛感立即在心底泛起……
　　 正在紧张地看着不知所措，见朴月姬爬起来，踉跄着又继续向远处奔跑，只是跑时腿瘸的很厉害。
　　 朴月姬继续跑着，敌人子弹追着她射击，密集的子弹呼啸声包围了她。
　　 我顾不了再观察朴月姬，深深向她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便火速朝相反的方向匍匐着爬下去。
　　 虽朴月姬为掩护我冒了生命危险，当时也引开了敌人注意力，然而，我还是没逃脱掉敌人的火力搜索、排查。在我连爬带跑要接近人民军的布防阵地时，敌人的哨所也侦查到了我，他们立即调集强大火力网对我进行扫射，我立刻就被密集的弹雨包围了，一颗子弹先打中了我左腿，在我中弹倒下的同时，身上相继又中了两发子弹，随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时，身体已经躺在人民军某部指挥所里了。
　　 原来我被打倒的地方，就已是人民军布防阵地了，所以敌人未能抓到我。好在我中弹处都不是致命的地方，待我醒来之后，马上告诉人民军负责同志，让他们速把我送回部队，我负有重要的任务需马上向部队首长汇报，并告诉他们，人民军某部的朴月姬同志，为了掩护我执行任务，她冒着枪林弹雨引开敌人火力……希望他们找到她。
　　 那位负责同志听我说完，沉痛的表情看着我说：“同志，很不幸，朴月姬同志已经牺牲了，我们已找到了她的遗体……”
　　 一听朴月姬牺牲，顿感一种无名心痛在心底泛起，马上向那位人民军负责同志请求道：“请让我看一眼朴月姬可以吗？”
　　 由于我左腿被子弹击伤，一位人民军战士搀扶着我，来到不远处一个山洞里。在那个山洞的地上，在一堆杂乱的草上，躺着脸上覆盖了一件衣服的朴月姬。
　　 我哆哆嗦嗦地蹲下，慢慢掀开了衣服，在我模糊的双眼里，依稀看到朴月姬在向我微笑。
　　 感觉头有些晕，身子一晃险些倒下，那位战士急忙扶住了我……
　　 在山洞出来，人民军的同志以最快速度把我送回团部，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就把所拍胶卷资料冲洗出来交给战友送去指挥部。
　　 战友把资料送走了，我则看着冲洗出两张朴月姬照片发起呆来，耳畔也响起朴月姬说过的话：“好啊，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拍过照片呢，拍吧，拍出来咱们一人一张，给你留作纪念……”
　　 一人一张留做纪念，可是、可是你的人呢？你永远地离开了我啊……
　　 手拿照片哆哆嗦嗦地看着，思绪里回味着这几天与朴月姬在一起的朝朝暮暮，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沿眼角流下。
　　 擦了一下眼泪，拿过火柴划着后，便把朴月姬照片送到了火苗处，照片立即燃起“熊熊”火焰。在摇曳的火焰里，我分明又看见了朴月姬的笑脸，火焰燃烧的声音，就像是朴月姬在与我说着什么。
　　 眼看着第一张照片慢慢燃完，拿起第二张照片还想继续烧掉，就在这时我拿照片的手却哆嗦起来，手一哆嗦火焰就熄灭了。
　　 照片的火焰一熄灭，一个念头则在心底泛起：干嘛烧了它啊？朴月姬不是说给我一张留作纪念吗？就把这张留下。
　　 一想到此处，立即扔掉燃成残缺不全的第一张照片，把这张差点要烧的照片举到眼前观看，边看边拍自己额头，也暗暗责怪自己差点做了一件愚蠢之事。同时也想到，这张照片是惟一保留下来纪念朴月姬的东西，于是便把照片放进了笔记本，然后放在我当兵以来存放有价值资料的一个木匣里。
　　 那次由于我们侦察资料准确，部队根据资料所提供位置做了部署，在炮兵弟兄们一番远距离、也非常有力的炮击之后，那个前沿阵地的美军师部便彻底被捣毁了。
　　 我由于这次执行任务腿部受伤，无法再在朝鲜战场作战，便被送回国内某医院进行治疗，伤好之后就复员回家了。
　　 老书记说到这里，在他那付老花镜后面，在他那昏花的眼里，早已流出了浑浊的两行热泪。
　　 他见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便摘下了老花镜，擦了擦眼泪看着我说：“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四十年过去了啊，岁月不饶人啊，我由一个当年的侦察兵，已到了现在的年近花甲之人啊……”
　　 老书记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他办公桌抽屉，重新把朴月姬的照片锁了进去，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我调来咱们厂已经好几年了，在调来的第二年，我就发现这张照片不见了。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找到，以为找不到后来也就不再找了，不知它怎么黏在抽屉底上了，你说，它在那里黏着谁会想得到啊？你如不是用笤帚扫清理抽屉，恐怕今天也找不到啊……”
　　 老书记说着，脸上竟然露出了欣喜之色。
　　 见老书记表情高兴，马上又调侃他说：“那你应该感谢我，晚间请我去饭店喝酒啊。”
　　 我只是见老书记高兴，所以想调侃他一下开个玩笑而已。哪知老书记却认了真，当即就连连应承，到了晚间下班时便说：“小王，走，咱去一醉方休酒楼喝酒去……”
　　 自调来厂里后，两年来工作上与老书记配合相当默契，性格也很合得来，所以就偶尔就和他开开玩笑，同时也知道，他既然认了真就不会更改，所以也只好依了他——喝酒去。
　　 老书记说完也不管我，拿了把扇子走出办公室，出了厂大门哼着小曲直奔酒店。我锁好办公室门一路小跑尾随追去，看着前面边走边唱的老书记，我分明觉得他今天走路的速度特别快，就是那种健步如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