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青山不老
又是一年清明祭,牵动着多少亲人的心绪从四面八方朝南疆涌来。
作为一名参战伤残老兵,我在几位烈士亲属的搀扶下,步履蹒跚走出封闭已久的家园,乘车南下三千里,扑进广西十万大山的怀抱,看望长眠地下的弟兄们。
亚热带的天气变化无常,南宁通往靖西边城的中巴在烟雾缭绕的盘山公路上逶迤而行,霏霏细雨将满目青山洗涤得苍翠欲滴。时光在34年中悄然流逝,故地重游,打开记忆的门扉,扶绥、宁明、夏石、卡凤,面对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名,面对一幢幢林立的高楼大厦,我竭力从日新月异的变化中搜寻出一丝温馨的旧迹。
地处群山环抱中的靖西烈士陵园,安葬着1116名烈士,我的老乡赵超杰、战友韩卫星和我部张志信师长的儿子张力长眠于松柏掩映的墓碑方阵之中。张师长就是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雷神爷”的原型,战前将自己的独生子调往特务连侦察班担任副班长。2月27日,张力在267高地近敌侦察中,突然遭到敌人重机枪袭击,以身殉国。赵超杰烈士的弟弟妹妹在墓碑前长跪不起,那一声声如杜鹃啼血般地的呼唤撕心裂肺,让所有在场的人止不住泪流满面。临别时刻,弟弟用双手拼命在墓碑前的水泥夹缝中抠一把泥土,执意要将这浸满哥哥血肉的泥土带回家,跟父亲埋在一块。当年,父亲经受不了丧子之痛的打击而过早离世,临终前一再嘱咐儿女赴南疆寻找亲人,让他们父子在地下团圆。为了父亲的遗愿,同时也为了双腿骨折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的梦想,姊妹3人结伴而来,祈祷哥哥魂归故里。
告别边城靖西,我们驱车200多公里,赶奔到凭祥市南山烈士陵园,那里安葬的600多名烈士,大多是我部阵亡的战友,其中有“马仁义排”排长、战斗英雄郭永金烈士,还有我高中的师兄和同年入伍的3位老乡。面对陵园内延伸的上百阶高台,我拄杖望而却步,为了圆34年的梦,两位烈士的弟弟轮换着将我背上山坡。4位老乡被安葬在最后一排,分列于5、6、7、12号墓碑,他们生前是战友,长眠地下为邻居,应该不会孤单和寂寞。烈士亲属们特意从千里之外的家乡带来一瓶水,那是浸满泥腥的黄河水,含泪浇灌在墓地的青草上,再撒上一把故乡的老娘土,让寂寞的英魂感受到家的温暖。孤儿高国友烈士的养父高叔来了,蹲在墓碑前燃纸焚香,那白头人祭奠黑发人的场面催人泪下。孤儿李连军烈士惟一的亲姐姐今年没有来扫墓,我买来纸香替姐姐焚烧。拄杖立于战友的墓前,悲戚中我忽然想起白居易悼元稹的诗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当年,我全身瘫痪被送下来,在凭祥市人民医院度过了生死难忘的4天4夜,差一点就成了这里一通永恒的墓碑。34年生死地,34年兄弟情!我挨个呼唤着4位战友的名字:国友、小国、连军、连庄,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高喊:“兄弟,我来看你们啦!魂兮归来吧!”
南山祭拜了战友亡灵,我们又马不停蹄赶往龙州烈士陵园,为另一位阵亡老乡邱小现扫墓。坐落在漫山坡上的陵园系近年重建,规模相当于靖西和南山两处大。2000多块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列为5个方阵,那直线加方块的韵律让人联想起金戈铁马的战场。扫墓的亲属接踵而至,来自广东的几十名参战老兵身穿旧式绿军装,列队于牺牲战友的墓地,面对曾经朝夕相处的兄弟,一个个嚎啕恸哭。墓地燃放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透过弥漫的硝烟,我模糊的泪眼依稀瞧见墓碑方阵中年轻的英魂鲜活起来。阵风乍起,拂动松涛共鸣,恰似激越的冲锋号响彻山峦,一幕幕龙腾虎跃前仆后继的惨烈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34年前,当祖国的尊严遭受侵犯时刻,这些年轻的士兵义无反顾地奔向战场,将宝贵的生命永恒定格在20岁左右,以血肉之躯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巍巍青山因年轻的英魂相伴而郁郁葱葱充满了活力。
然而,随着季节的更迭,再绿的常青树也会有落叶纷飞的时候。长期处于和平环境中的人们,日后还会忆起那场久远的战争吗?还会顾念这些长眠于群山之中的英魂吗?
归途中,我不无担忧地对几位烈士兄弟姊妹说:“你们迟早会跑不动的,下次再来,带上孩子吧,把这种念想和寄托延续下去。”
列车在江南的群山中穿行,坐在对面的一位90后大学生主动与我攀谈,提起那场久远的战争,谈及壮烈殉国的弟兄,我喉头哽咽,那学生也听得泪眼迷蒙。靠车窗静坐的湖南某高校一位女大学生,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掩面而泣,起身迅速走向了洗手间。
目睹这感人的一幕,我怦然心动,终于在历史与现实的聚焦中寻找到光点,那便是两代人心与心的碰撞迸发出来的火花。
青山不老,中华民族之魂永存!
纪念战友
又是一年二月祭
战友背影已远去
血染风采历历在
英雄今日不忘记
铁血男儿保疆土
不忘英雄老兵祭
我无言以对。就像我读到这篇文章也无言以对一样!
面对那些高山下的花环,血染的风采,我一个69年的老兵,唯有,敬礼,敬礼!